大 路
朝 天
疆内丝路国境内最后的驿站——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堡
石头城和脚下的湿地
每一个进疆的人,都无法忽略“丝绸之路”,这一存活了3000年,纵横东西9000公里的亚欧大通道。这一通道最凶险最传奇最值得世人书写的精彩片断,又不能不说是在翻越世界屋脊——葱岭的路段。时至今日,随水陆空交通的兴衰,原本概念上的“丝路”早已废弃,留下的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古道遗址,几声遥远的回音。然而,这条使东西方通商、对话的大道,是产生于我们民族童年时期的神话,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一种精神态式,承载着拓路者们苦涩而灿烂的梦想,永久地留在世人的记忆里。

“丝路”在疆内的南北两道汇合于喀什,经塔什库尔干,越重山叠嶂至中巴交界的红其拉甫口岸,约300公里。这是它在国境内的最后一段,塔塔什库尔干县的石头城堡就是国境内最后的一个驿站。当这个雄视历史2000多年,以世界四大石头城而闻名的古代朅盘陀国国都,如今的县城,摆在我的面前时,没曾想到它竟这么小。

塔县县城里最好的建筑之一——中学,教室墙上标语;学好汉语,走出大山
我国境内唯一的欧罗巴种族原居民——塔吉克,他们骨子里透着一种高贵气质
确实小,小得不能再小了:一两家宾馆,几家饭店,一个农贸市场,加上城中心现代化的文化宫和学校,就是县城的全部。站在座落鹰雕的十字街心,一抬眼即可看到从四面伸出县城的街道顶端,周围连绵的群山,象专为限制城池的伸展而耸立在那里的。这并不影响它屹立千秋的坚韧,孤傲出世的卓然,灿阳下,黄土城,黄土屋,或青或黄的山石,还有塔吉克人平和而热情的笑脸,男人们黑绒圆高顶的吐马克帽,女人们刺绣精美的鲜艳饰物,这些闪耀着的亮色成了主调,找不见那种“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悲凉,倒有一种只要看上一眼,再也不容忽视,不能忘记的磁力。
石头城就是蹲踞在小县城东北角高土丘上的一个不规则的方圆形,外城周长3600米,内城仅有一个会场那么大。这么个小小城堡,恐怕是这座城池不容忘记的最辉煌灿烂的存在。它从公元初期建成起,就是西域三十六国的管辖中心,就是通达国境内外的温暖驿站,法显、张骞、玄奘、马可·波罗、斯文·赫定、斯坦因、杨·哈斯本……一串串闪耀在历史长空的人物,都曾在这里驻足,都曾在这里演出一幕慕雄壮神奇、惊世骇俗的活剧,也都是从这里带走了必需而珍重的补给和勇气。城堡和它的主人们就是这样,迎西来者再越死亡之海,去正视意想中的东方乌托邦那现实的繁盛,送西行人去开凿鸟飞绝的葱岭,直面外边广阔的海空。
不错,我们的先祖们是在边疆修筑了堡垒,而付与它的使命从来就不是阻断、防守、对抗、而是连接、交流、沟通,他们以自己坚守而无畏的英雄精神和开明而开放的恢宏气度去与天下人对话交融。不管在什么环境中,总会找出一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无论在多么封闭的土地上,总能凿开一条走向外界的通途,这恐怕是“丝路”与驿站的全部意义所在。
城堡虽小份量重。
文字的喧哗与沉默都不能代替存在本身。
如今繁华落尽,遗址荒存,残垣乱石间点点白骨,任风吹日晒,让今人凭吊怀想。
石头城下草原连着连绵的雪山
过去的蜿蜒小道,早已变成了土路,沙石路,宽阔的柏油路。国道结束了千年通商路上的崎岖艰险,也实实在在地缩短了出发地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
从喀什经塔什库尔干——红旗拉甫通向国外的国道
车子出县城不远便驶上红其拉甫大阪,本来就孱弱的溪流和绿草不见了,路两旁全是空茫茫的大山,上边是皑皑雪峰,下边是狰狞裸岩,汹涌澎湃的灰黄色一直铺展到天际。天很低,低得举手可触,与山岩缠绵,很蓝,蓝得干燥,一尘不染。壑很深,很静,静得连一块石头滚落下来,都会有一种轰鸣的回声传出。这片只属于风雨,只属于洪荒的雄奇地貌,使渴望生存与窒息生存之间压缩到了零点。仿佛时光、历史……一切一切都在这里停止了流转。那种空山绝谷的感受充盈心底,如同置身于月球上一般。
无边戈壁连着无尽的雪山
怪不得《后汉书·西域传》里说:“历大小头痛之山、赤土火热之陀,临峥嵘不测之渊,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即便到了今天,望它一眼,照样感觉出要征服它的艰险。不难想象,3000年前,那条影影绰绰挂在大山深涧上的小道该有多么奇绝,开凿它和跨越它同样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记载:“昔有贾客,其徒万余,橐驼数千,赍货逐利,遭风遇雪,人畜俱丧”。一次就有一万人千只骆驼的大商队被暴风雪埋葬在这里,同时被掩埋的还有千百年来人们为改善生存状态曾付出的无数艰辛。玄奘自己在取经归途中也遭强盗劫持,驮经的骆驼被赶入水中淹死,他因是僧人而幸免于难。于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断言:这条交通干线是穿越整个旧世界的最长的路。也是一条世界上最为神奇最为恐怖最为凶险的路。然而,出土于吐鲁番高昌的封粟特文信件上却说:“如果没有这条路,没有这些商人,没有他们在世界各地旅行,那么你何时能穿上黑色貂皮?如果中国的商队折断了队旗,那么,一万件珍宝将从何而来?”由此可见,古往今来,这条路上络绎不绝的商队、朝圣者、使节、学者……还有大山之间生生不息的人口和牲畜,都在印证着:路是为脚步和向往而诞生的。脚步下驼铃间,一幅幅绝景,一个个故事,都终将化为一帧帧人类生存的记忆。


山路越走越深,地势越上越高,雪峰越来越近,于是涧里有了溪水,滩上有了绿色。行至半途,有了一块平地,一汪清沏的湖水,不远处有了村庄──三、四间土屋,不及旁边隆起的坟墓数目。我们停下来小憩,欣赏这泓清水里自己和大山清清楚楚地叠印在一起的倒影,欣赏那几匹闲闲散散地放牧在滩上的马。蓦然发觉,马最美的状态,是在这没有驭手,没有束缚,没有过多的欲望,不经意的散步,不经意的觅食,兴致所至扬蹄疾驰又毫无目的的戛然而止的瞬间。
马群旁有个穿红衣服的姑娘站在那里,没有皮鞭,没有话语,没有牧歌,正好与这幅无言的山水画相默契。难道你也懂得最深沉的情感,只能是守望和静默吗?我无从得知。
两个塔吉克人向我们走来,来到眼前,才看清了这些离太阳最近的人,已经失去了原本白晰的肤色,变成了红里透黑的高原汉子。他们拿出一些有花纹的奇石和自己制作的工艺品向我们展销。货真价实,物美价廉。青年人又拿出一支尺许长的骨质雪白短笛:鹰笛,这个用身心去编织鹰与冰山神话的民族,把这以雄鹰翅骨做成的短笛视为最心爱的乐器,可惜我无从带走这一民族的珍重标志。看着那张安详中略带腼腆的脸庞,不知如何安慰那颗期盼的心,从衣袋里掏出仅存的几枚硬币,放入他的手掌,他连忙把笛子递了过来。不、一支笛子就是一只鹰的翅膀,就预示着有一只雄鹰再也不会冲天而起了,这怎能相匹抵?告诉他,是送给他作纪念的,他毫无迟疑地把硬币退了回来。
身在凡尘,眼睛总是望着天堂。
我似乎明白了,他们坚守着的,是人性中最原本最真实最优秀的那一部分。这种坚守和憧憬,如这景象一般深重、辽阔、苍劲。
我们带着被拨动了的心情继续前行。身后传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乐曲,这支熟悉的曲调,一经被风沙读白了的鹰笛奏出,高亢得直入云端,激越得如雄鹰翱翔,在无边的大山大漠间流荡。
巴基斯坦的士兵向我们招手
红旗拉甫哨所,海拔约4933米
西斜的阳光里,现出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漂亮的哨所楼房,还有穿绿军装的战士,红其拉甫口岸到了。海拔4933米上的地势愈加险峻,同脊两侧河流分野,雪峰冰川近在咫尺,映衬着我们的国旗和7号界碑威严壮丽。那边的巴基斯坦大胡子朋友纷纷跑过来打招呼,我们的哨兵也跟过来合影留念。其中,一位小战士拉着我们从不同的方位拍照,原来,红其拉甫中巴界碑之地已作为旅游区对外寻求合作了,这位将要复员的战士要带着照片回南方家乡去招商。塔县官员还说:冰川雪峰蕴含着大量飞行员专用天然矿泉水,海外客商已签约就要开发了.边界,不再只是关卡,不再仅仅昭示着阻隔,而是作为国与国之间的结合部,商贸文化的荟萃地,吸引着世人雀跃往来。
帕米尔高原,原本属于上帝的骄子,它固有的丰富资源和固守的自然纯净,终究会成为人类向往的回归地。“丝路”是高原项上的一条神奇的金链,这一神话具有永恒的魅力,当接纳和输出的双重功能都在这里发挥地淋漓尽致地时候,人类就会在天地山海之间迈往自由而不朽的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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