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心灵的呼唤》

 “振莲，振莲，振莲……” 他不停地喊着，而那个叫振莲的女人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呼唤了。 “振莲，振莲，振莲……”  三年来，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他的嘴里总能清楚地吐出这个名字——虽然说别的都含糊不清。他以为这个女人会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要么她在做饭，要么在洗衣，要么在给他备药。
  “振莲，振莲，我的恩人，我的救星！”当女儿给他喂药时，他拉着女儿的手，深情款款地说。  “我不是振莲，我是你女儿，爸爸。”  “振莲，你怎么糊涂啦？连我都不认识了？＂  女儿顺着他的话问：＂你不糊涂，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语无伦次：＂我叫，我叫……叫……叫振莲。＂   刚吃过饭，他嚷嚷着又要吃。女儿没功夫理他，他就像孩子似地哭喊：“振莲，你快给我送饭来呀。他们整我，不给我饭吃……”   儿子带他出去散步，怕他着凉，给他戴上帽子。他一把抓下来，扔在地上，有些恐惧地说：“我又不是坏人，戴什么帽子？戴帽子要被抓出去游街的。”  老伴离世后，他的老年痴呆症变得越来越严重了，除了记得他的振莲之外，其他的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更不用说他八十年坎坷而丰富的人生经历。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在四川大学教书。他人长得帅，书教得好，人缘也不错。可他的家运不好，妻子第二胎分娩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可怜他一个从来不理家务的大男人，带着三岁的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更要忙于繁重的教学，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艰难了。  振莲是谷城人，正值青春叛逆期时离家出走，投奔武昌的亲戚，并在此读书，后考上川大，成了他的得意门生。她勤奋好学，热情大方，人又漂亮，是公认的校花。班上两位男生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她去拉架，右眼眶受了点轻伤，后来在眼眉毛中隐隐约约留下极小的月牙形疤痕。男生私下里议论：这月牙是造物主的又一杰作，正好锦上添花。   他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孩子放在办公楼的走廊里让孩子自己玩。他的学生看到孩子可怜，总是轮换着照看孩子。振莲聪明，学得轻松，空余的时间也相对较多。她除了带孩子玩，还主动要求帮老师整理资料，做些家务。日久情生，师生两人产生了友谊，后来这种友谊又升华为师生间的恋情。

   她毕业后留校工作，不久就与他组成了新的家庭。她为他生了一女，加上前妻留下的根苗，一家四口过得幸福美满，其乐融融。   他明白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为人处事一向低调，除了兢兢业业教书做学问，时不时也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些与教学相关的文章。即便如此，命运也还时不断捉弄他。在文化和教育战线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是当然的反面教员。虽然历尽磨难，九死一生，但两人始终相亲相爱，不离不弃。他隔离写检讨，办学习班，挨批斗，挂黑牌子游街示众……种种风浪都没能将他击倒，因为他背后有一个避风的港湾——温暖的家总能给他以生存的信心和勇气。她永远忠诚于他，无微不至地呵护他。她宁可自己受苦受累受委屈，也要尽可能地减少他身体和心灵的创伤。   特殊运动中，当红卫兵又一次涌到门前要拉他出去批斗时，振莲挡在门口，软中带硬地对红卫兵头头说：“他年轻时得了肺结核，两个肺都穿了孔，后留下了哮喘的毛病，什么时候一口气喘不过来，说不定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要是闹出人命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死在你们面前！”

    这一回她的话好像起了作用，他没挨打，也没被“架飞机”。他一回到家里就说对她说：“振莲，我的恩人，你又救了我一命。”   为让他专心致志教书、写文章，振莲什么家务都不让他做。他不会照顾自己。头发长了，不愿到理发店去；天凉了，不知道加衣。病了，她不催他不去看医生；药开回来，她不提醒他就忘了吃。她没办法，只好把药片放他手心，端起杯子递到他手上，看着他把药呑下去才放心离开。    在一段失去人身自由的日子里，他便秘得厉害，好几天解不出大便。年轻时有洁癖的振莲急得快要发疯，想出各种土法子给他通便。实在没办法了，就用手从他的肛门里一点点往外抠。
    这一切，他都不记得了，但是，他却牢牢地记住了“振莲”这个名字。也许这个名字已刻在了他的心上，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当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女人不辞而别之际，他的灵魂似乎也随她而去了。安葬她骨灰时，他在墓前长跪不起，抚摸着刻有他和她名字的墓碑，双眼死死地盯着描红的名字，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振莲，振莲，振莲……”悲哀凄凉的声音在墓地上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