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翁天问: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2017-12-29 18:08:48)分类: 文 |
苏轼一生经历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转蓬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登州、颖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常州等地。乌台诗案是其人生的转折点,这场诗案因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而“一言而决”。加之,同年同僚章惇时以翰林学士立朝,“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且以丑言诋时相(王珪)”。最后苏轼才幸免一死。自此,他随缘委命,随遇而安。可谓“身行万里半天下”。“问我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在黄州五年、惠州三年、儋州四年,道出了此三地成就了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巅峰。
黄州,崎岖谪路之始
苏轼因乌台诗案屡遭贬谪。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四十五岁,苏轼初谪黄州,寓居定惠院,写《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后居临皋亭,筑南堂。同年五月,苏辙送兄长家眷至黄州,留伴十日别去,赴筠州任。兄弟二人感情至深,时苏轼初仕凤翔府,与弟苏辙别于郑州,作《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以?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后知密州,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寄苏辙。乌台诗案后,苏辙上书请求以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不准,被贬筠州, 五年不得升调,可见兄弟二人感情至深。苏轼到黄州一年后,断了俸禄,故人马梦德向州守徐君猷申请五十余亩废弃官营供他使用。因其东低西高,名之东坡,苏轼始号东坡居士。次年正月,在东坡高处建茅房五间,四壁绘雪明志,自题门额“东坡雪堂”,后写《雪堂记》。这年秋、冬,苏轼两游赤壁,在临皋亭先后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又写《黄州寒食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第四年,苏轼与好友张怀民游承天寺,写《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真实地记录了他被贬黄州的一个生活片段,表达了他壮志难酬的自我排遣和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在黄州,苏轼潜心著述,显示出他对人生体悟已入殊胜境界。
惠州,已绝北归之望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五十九岁,苏轼以讽斥先朝罪名再贬惠州。下岭南之前,苏轼遣散一些姬妾,唯与王朝云、三子苏过随往( “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王朝云,钱塘名伎,与苏轼相知于杭州通判任上,初识之时,朝云年十二,遂写《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寄寓了苏轼初遇朝云时心动之态。时纳为侍女,至黄州次年改为侍妾。苏轼原配王弗二十七岁早逝,十年后,时在密州的苏轼写下了感人至深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后续娶王弗堂妹、王介幼女王闰之。比起王弗、王闰之,王朝云则凭着对艺术之体验,对感情之品味,与富有浪漫气息的苏轼相贴近。苏轼初谪惠州,买白鹤观地筑屋,又迁居嘉祐寺。当年七月,王朝云病故于惠州西湖之孤山栖禅寺,苏轼作《墓志铭》:“年仅三十四。”“侍先生二十有三年。”“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以绝。”清·伊秉绶书刻《墓志铭》。清·石涛绘“舟过六如亭”。苏轼初到惠州后,心情沉闷,让朝云唱《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不胜伤悲,哭而止声。曰:“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两人相知,可见一斑。王朝云卒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次年,白鹤峰新居落成,长子苏迈来惠探望。这年,其弟苏辙贬雷州。
儋州,投身南荒之安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六十二岁,苏轼移居惠州白鹤新居后,作《纵笔》自嘲:“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宰相章惇大怒:“苏子瞻大尔快活!”于是重议苏轼“罪过”,以莫须有的罪名再遭贬谪,责受琼州别驾,时苏轼六十二岁,仅携三子苏过一人赴徼边荒远之地,离惠州,经藤州,与苏辙相遇,同行至雷州。六月别弟渡海,七月至儋州。州守待之甚恭。次年,朝廷遣董必察访两广,苏轼被其逐出官屋,在城南桄榔林下买地筑屋,名曰桄榔庵。二月,苏辙六十岁生日,苏轼将黎胞所送沉香木给其祝寿,另附《沉香山子赋》。在儋州期间,苏轼兴办学堂,介学风,以致许多人不远千里,追至儋州,从苏轼学。他也视此地为第二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实“此心安处是吾乡”之超迈。徽宗即位后,苏轼遇赦北返常州至闰州(今镇江)金山寺,见到画家李公麟十年前在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之西园雅集时所画《东坡画像》,百感交集,遂题其画《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两月后,卒于常州。临终前苏轼写信给其弟苏辙:“即死,葬我于嵩山下,子为我铭。”苏过遵父嘱,次年,葬其父于汝州郏城钧台乡小峨眉山。昔苏辙出知汝州,苏轼由定州南迁英州,便道于汝,与弟相会。兄弟二人登临汝州郏县钧天台,北望莲花山,见莲花山余脉下延,“状若列眉”,酷似家乡峨眉山,即定此为终老之地。后,苏辙卒于颍昌,其子将之与苏轼葬于一处,称“二苏坟”。元时,郏城县尹杨允到苏坟拜谒,又置苏洵衣冠冢于两公冢右,即成三苏坟。
豪迈,笑泯恩仇之气
苏轼平生,成也豪迈,伤也豪迈。他的诗文,字里行透出恢弘壮阔,抒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大气,仿佛世间一切尽锁笔尖,这种真性情也让其仕途坎坷,几度贬谪。“坐席未暖,召节已行,筋力疲于往来,日月逝于道路。”一段段艰辛的贬谪之路,苏轼已将昔日怨恨揉于心尖,化为笔墨,一笔勾销。苏轼别黄州赴汝州任,途经金陵时,逢遇曾经互怼不休的政治对手王安石,王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迎至江边。一个是前途茫茫的流放官员,一个是赋闲在家、心力交瘁的前宰相,两人相见,却相谈甚欢,苏轼留一月方别去。时苏轼写《次荆公韵四绝·其三》:“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体现了苏轼的宽容之心和仁爱情怀。并在敕书中高度评价王安石:“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时任宰相的章惇曾经一手策划了二苏南迁、差点客死他乡的悲剧,但在后来章惇被贬雷州时,时已北归的苏轼闻之“警叹弥日”,致书其甥黄寔以示安慰。后苏轼还次京口,时章惇雷州命已下,其子章援投书叙师生之谊,并委婉恳求苏轼援手其父。对于既往恩怨,苏轼一笑泯之,称自己与章惇相交多年,虽“出处稍异”而“交契未变”。苏轼与章惇有过交集,以前交契较深,两人分裂源于党争,可谓“等闲变却故人心”。但饱经风霜的苏轼面对同样风烛残年的章惇,往昔之怨隙已经消散殆尽,故有“闻其髙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之叹,并表明自己“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
苏轼筑起了我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山,他突破了中国文化的制高点,包揽了中国人的坚毅、豁达、豪迈和超脱,成就了他“坡仙”的尊称。林语堂《苏东坡传》中说:“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并赞叹其显露出来的宽容大度和仁爱精神,在从古到今的人物中,实属鲜见。“问汝平生功业”,是苏轼平生最后一问,也是一代文豪流于世间最后岁月的“天问”。其壮士暮年、美人迟暮的悲怆迸发于字里行间。“黄州惠州儋州”,则见证了苏轼在这三个时期文学成就达到巅峰。苏轼扪心自问,才发觉其功业正是在被贬谪半生、飘零半生的江湖之远,最后由衷地向自己发问的。
2017年12月29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