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值得等待丨纪念南康白起逝世14周年系列文之四

标签:
原创文学南康白起伤感故事 |
分类: 【纪念南康】 |

易臣有一种预感,那一定就是南康了。
[2]
北方的乡村,天空格外高远,被滤去一切污染的阳光斜照着,留下五彩的光斑。
易臣在村部门口等南康来上班,他穿着精致的立领白衬衣,黑色板裤,一双雕花的布洛克皮鞋,在这个破落的山村里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他一等等了一天,没有等到南康出现,大概是他的身份引起了当地村民的质疑,这时候那名叫高扬的村官出现了。
“你哪的,干嘛的?”易臣听到身后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响起来。
易臣没说话,优雅地回过头来,冲着那个熟悉的人微笑,“是我。”
穆南康愣了一下,他当然认识这个人,他的口型有一瞬间的颤动,然后装作不认识。
“南康是我啊南康。”易臣激动地上前去抱他。
在乡下生活多年,南康的体格变得健壮了许多,他一把推开易臣,将他拥了一个趔趄。
“你哪来的回哪去!”
穆南康不原谅他,将易臣一个人扔在暮色降临的天光里。
夏天的晚上很热,南康没有和妻子在一个卧室里,半夜时他偷偷出去,村部门前已经没有了易臣,南康以为他走了,可次日一早听到有村民说那男子在村口的桥底下蹲了一晚上。南康想去看一看,可是一想到那是易臣就停住了脚步,南康虽好心,可那个人却不是好人。
反倒是南康的妻子,她也听说了有人在桥底下蹲了一晚,让南康过去盘问一下到底是为何。他再拒绝就不符合他一向做好人的风格,为了不引起疑心南康去了,他看到易臣坐在河的堤坝上,手上甩动着一根狗尾草。
易臣远远地看到他之后就迎上来,“南康原谅我,我离婚了。”
穆南康略微怔了一下,卸下了昨天佯装陌路人的伪饰,“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他的声音是冷冷的。
“我找了你很久了。”
易臣还打算说什么,被南康剪断了话语,“那只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你,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忘记……”易臣的声音低低的,和南康交错着身体说。
“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也结婚了,你走吧。”南康不想听易臣的任何解释,七年前他渴望的岁月静好易臣给不了,此时他也不允许易臣前来干涉自己现在的岁月静好。
易臣立着不动,被南康用力往后推,南康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情绪:“你他妈给我滚蛋,滚得远远的,别他妈在这里给我假惺惺。”
易臣知道他痛恨自己当初的放弃坚守,他在南康的推搡之下一路退避三舍,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与他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这是一个令人惶恐的想法,顷刻之间易臣的眼泪就溢满了眼眶,他不再反抗,任由南康步步为营,南康看到他眼里的晶莹就停下来,转过身去,随后匆匆回了村落。
南康以为所有曾经镂骨铭心的爱情到最后都可以被时光消磨掉,他每天都告诉自己一遍忘记那个负心汉,直到这一刻他才幡然醒悟,这何尝不是令样的铭记。
南康的泪水在眼角徘徊着,被他强行擦掉。
[3]
易臣想要将南康追回来,他可以放弃婚姻,他相信南康也可以的。
三天之后村里来了一群城里人,说是要在北山开凿矿石。
他们找到村官进行洽谈,南康看到那个总负责人竟是易臣,他记得易臣的父亲当日是做矿产的,想来他是子承父业了。
这件事情谈了仅仅半个小时,被南康一口否决,换做是旁人,他一定会亮绿灯,但是要在村里开矿的人是易臣。南康觉得他来者不善,以噪音吵民为理由拒绝在本村开采。
易臣知道他并非是刻意刁难以索要疏通费,但他还是死皮赖脸,去了南康家里。
他的妻子是个面容和蔼的女人,招呼易臣茶水和香烟。
男人谈事情,她懂得回避,就去外面的菜园里修理土地。
“我请你吃饭,去镇上。”易臣拿出一棵香烟放在嘴里,划着火柴点燃。
南康为了能尽快摆脱易臣,皱着眉头随同他去了临镇,在一家农家餐馆里,南康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想要怎样,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了,你别用错了力气。”
易臣叹口气,继续吸烟,“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叼着烟卷含混地说道。
“你丫就是贱,这么波折很戏剧化吗?”
这一刻的易臣不还嘴,他让南康骂自己,这么多年了他值得被骂。
南康发泄够了就去嗑瓜子,扔果壳时每一下都很用力。
“你就当我们是刚认识的朋友,谈谈心而已,何必大动肝火。我和叶流光离婚了。”易臣说得风轻云淡。
他看南康有听下去的欲望就继续往下说。
连易臣都不记得了他会在自己的电脑里藏有南康的照片,他们二人的合照,在床上赤身裸体的狎昵。就是这张照片被叶流光在电脑里无意间发现,而后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或许她只是想闹一顿,而我实在过够了这种心中藏着别人的日子,我给了她一笔巨款和一套别墅,我们和平离婚了。”
“你够狠,和这样的人交往我更有危险感,七年之前我就领教过了。”此刻的南康不忘了时刻提点易臣他负了自己。
易臣微微一笑,“难道你就不狠吗,我不知道你为何来到这个村里隐姓埋名,我只知道有一位母亲每年都会去湘江边祭奠他的儿子,痛哭不止。”
“南康你能和我说说吗?”易臣想要去触碰南康的手,被他躲开了。
“我从出版社完成出版手续后的确跳江了,他们没有用我来炒作。”南康开始拼凑出七年前的记忆。
2008年三月份,他从出版社出来,乘坐飞机去了湖南,在湘江水畔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南康脱下外套扔到草丛里,纵身一跃入了水。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可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当地医院中,一个从北方来此打工的女孩救了他。
“后来我们相爱了。”南康说。
南康随她回去见了家长,没想到另一件事情随之浮出水面。
“村里的一个邻居过来看新姑爷,他就觉得我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从我的脖子后和耳朵边发现了胎记和幼时的伤疤,我们去做了亲子鉴定,完全吻合。”
南康是三岁时被路人偷走的,他的父母远远地亲眼看着一辆轿车掳走了自己的儿子,无能为力。
“我在当地成了亲,认了亲生父母,也恢复了户口,就不再想回到甘肃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骗来的,内心对他们一直有隔膜,始终不亲。或许他们也只是把我作为一个延续香火的工具而已,我有四个姐姐。”
后来社会上就传来南康投江的新闻,而他也想要借此换一个安静的环境,就没有出面澄清。
两个人的故事,南康和易臣都听得很沉重,回去的一路上,车子在山路上颠颠簸簸,如同人生的跌宕与起伏,两人无话,唯有颠簸致使他们的眼神在车里的后视镜中交错又开合。
[4]
那些日子,易臣离开村落,就在临镇的家庭旅馆里住了两天,他不想轻易地放开穆南康,只是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们之间的死扣是九连环,想解开,有办法,却是需要挖空心思。
易臣在旅馆二楼的窗前喝普洱茶的时候看到楼下的酒楼进去了一个人,他打开窗子看到正是穆南康。梳着小分头,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伙子,大红格子衬衣散着下口,下身穿一条齐膝短裤,沙滩凉鞋,唯有手上的那个公文包证明他是刚刚从镇政府开会回来。他和几个领导在楼下的酒馆里吃饭。
易臣看到他离去的时候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坚决不允许领导的司机开车去送,说要自己坐班车回家。他一个人等车的空挡已经睡在了马路边,易臣觉得这是一个绝好时机,就将他拖到了自己车里,一路拉回了家。
南康不晓得坐进了谁的车厢,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摆上了晚饭,他隐约听到她和易臣谈话的声音。
“我和你们高扬是大学同学,还特别铁,曾因为追求班花而翻过脸,他大概到现在还记恨我的横刀夺爱,这次没想到他考了村官,我们一直商谈不下矿山开工的时间。这几天他都没给过我好脸。”易臣将谎话编得有模有样。
“那我说说他,你看他还是小孩子脾气,还记仇呢。”
易臣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俩都是好人。
因为南康喝醉了,所以易臣在他妻子面前就占了先机,南康醒来时不得不装作和易臣很熟悉的样子,应付着吃菜和喝酒。他趁着妻子出去盛菜的时候狠狠地白了易臣一眼,易臣有恃无恐,凑过去打量着他那条印着小飞机的齐膝短裤说:“穿得可真够骚的呵。”他边说边冲南康使了一个暧昧的飞眼。
晚饭后易臣打算回去,出于乡下人为人处世的朴实,南康妻子打算留易臣住下,因为夜色确实落了下来,又掉着雨点,而她又觉得自己的丈夫对客人实在冷淡了些。易臣巴不得如此,没说任何推辞的话就点了头。他看到南康愤愤的样子,去院子里收拾那些不能被雨淋湿的东西。
易臣也跟着瞎忙乎,两个人争夺中,他听到南康骂他:“真他娘的不要脸。”南康憋着一腔的怒火却不能发作,发作了就什么都露馅了,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农村的房子小,易臣看到他们家并不怎么富裕,三间房子,老父母一间,他们夫妇一间,妻子安排南康和易臣在一起,自己去了村部客房睡。
脱衣服的时候南康拉灭了电灯,又被易臣拉开,他们目光对视了一下,然后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易臣顺着他来,没人说话,只听到松开腰带时卡子的声响。
他们本来是要相安无事的过完一个晚上,偏偏好像空气中飘散着春药,原本背对着双方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看了对方一眼,些许尴尬。易臣大胆地拥上他的后背,“你还爱我的对吗?”他问南康。
南康摆动着身子,想要让易臣滚开,一面解释着:“你别自作多情,明天你就滚。”
“我知道的,路上我翻了你的包,我看到了你生日时我送你的十字架,你还留着。”易臣开始亲他。
这个时候解释与否似乎都是一种掩饰。
南康愣住了,易臣的手就开始在他身体上四处攀爬,被他攥住。他害怕惊动了老父母,不敢大声说话,低声冲易臣吼:“你干嘛?”
易臣不言语,只用行动告诉南康自己想要干嘛,“原谅我,我们还是可以的,这回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了。”他说着就去吻南康的脸,有泪,冰凉一片。
易臣被那片湿润扫去了兴致,从他的身上下来平躺着,咽口唾液湿润干涩的喉咙。
“我们没有永远的,你错过了说它的时候。”南康将被他扒下的内裤穿好,“既然没有永远还要做这个干嘛?我就像是个乞丐,爱情的乞丐,你不能供养我一生一世,只给一块华而不实的甜蛋糕用来解馋,不但填不饱肚子还会痴心妄想一辈子。”
在夜的笼罩下,他们低着声音交谈,用夜色作为遮掩,他们可以大胆的说些情情爱爱,不看着别人的眼睛时你可以说假话,也可以讲真话。
南康听到易臣沉沉地吁了一口气,他说:“对不起。”
最简洁的道歉,轻描淡写不像真心,也是最复杂的道歉,是所有悔意的凝聚。
[5]
7月份的时候易臣的矿产公司顺利上市,他一高兴就又去了村落里找南康,这一次,他想带他走。
车子开进村口,他就看到南康去了后山,他提着一个篮子,大概是去采野果子。
易臣像个想要捣蛋的孩子,将汽车停靠稳妥之后,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然后在南康钻进一丛灌木里的时候他也扒开树枝,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孔。
“你有病啊!”
易臣吓了南康一跳,而南康看到对方的身上已经被荆棘刺破了几处。
易臣此次是有备而来,他拎起手里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一瓶上好的茅台酒,还有真空包装的肉蛋食物。
他饶有兴致地跟南康说:“还怕你不和我来山上野餐,这下好了,刚把车子开进村落就看见你上了后山。”他似乎在感谢天公作美。
“你怎么又来了,上次我不都和你说清楚了吗,是中国人听不懂中国话吗?”这时候的南康对易臣已经不是那么厌恶了,他只是伪装出一份不耐烦。
易臣永远都会强词夺理,他说做个朋友也是好的啊。
两人找了块柔软的羊胡子草甸坐下来,小酌了几杯,经常和领导们应酬的缘故,现在的穆南康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盅酒下肚脸上就泛起红晕的大学生了。
“行啊小子,能喝多少。”茅台酒的醇香从易臣的嘴里喷出来。而南康的脑子里马上想到那次在大排档易臣为自己挡酒的情景,垒砌在心灵四周的坚固岩石像是被震了一下子,松动了。
酒是滥情的祸首,南康不知道易臣这样安排是不是别有用心,当易臣给他倒满第七盅的时候他果断拒绝了。
易臣将酒杯掷在草丛里,坏笑着看南康,他身上那种农村男人淡淡的汗酸味有些让易臣心慌意乱,他一点点靠近对方,将头倒向南康的肩头,“我可以再爱你一次吗?”他迷离着眼睛问。
穆南康摇头,像是躲避一只老鼠一样抬起屁股移动到一边,“我还是上次和你说的那套理论,乞丐与蛋糕的理论。”
可是易臣偏偏不依不挠,他这次仿佛是一定要得逞的,两个男人在草地上滚起来。南康没法像女人遭人强奸一样大喊大叫,几番搏斗之后他还是被易臣压在了身下,时光仿佛倒退至七年前。易臣沾沾自喜,抽走了腰间的皮带,踢掉皮鞋,将裤子脱到脚踝处。
七年了,南康有些不敢靠近这个精致的男人,他的手在易臣后背几番犹豫才抱了下去。分开之后他们都没有再沾染过男人,再次沾染时对象还是七年前的那双人,久违的紧致感,摩擦感,倍感刺激。草汁染绿了易臣的衬衣,膝盖跪在地上沾满了泥巴,一头卷发被汗水洇湿,贴在额头上。
他闷着一口气边做边断断续续地对南康说:“我他妈……就是让……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我,忘不……了。”
南康终于不再伪装成自己不爱他的样子,抱住他,爱情之所以为爱情是因为它经得起各种波折的考验,他们之间相爱又分离,可是人生里都有一处空白,被镀上蜡质的空白,任你用什么笔都无法书写上字迹,那个空白留给南康,留给易臣。
易臣留给南康最后一个印象,是那天在山林里,他跪在自己身上,因为颤动而乱成一团的发型,扭曲成横断山脉的眉头,大张着的嘴巴,无比淫荡又无比滑稽。
[6]
易臣又在南康家里借宿一晚,准备次日一早开车离去。
易臣将南康叫到了一边,问他:“跟我走吗?”他的意思是私奔那种。尽管问了,可易臣也知道走的几率是多么渺小。南康是好人,天字号的好人,他怎么能抛家弃子不负责任呢。他的妻子怀孕了,南康去山上采野果子就是为了迎合妻子喜食酸性的口味,满满的一篮树莓。易臣看着她坐在门槛上一颗颗地放进嘴里,这是那个被南康呵护的人,却不是自己。
“我怎么能和你走呢,若是以前,或许还会。”南康一定还想说家庭少不了他,妻子当年救了落水的他,他不能得鱼忘筌,而村民也离不开他。
可易臣无需他再多解释什么,他懂他,于是提议南康和自己在村子附近散散步。
傍晚的烧云上来了,霞光将易臣的白色V领T恤染成了金红色,他们一直往西走,山城地势不均,公路开始出现陡坡。他们开始追忆,追忆那回不去的岁月。
“你变得更流氓了。”南康抿着嘴唇笑。
易臣同样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说男人如酒,年头越多风味越重。他永远都是穿得那么雅痞,双手插在兜里,迈着四方步往上走,“男人与女人,你更爱哪个。”
穆南康不便于在这之间分出伯仲,只是说:“再不爱的东西时间久了恐怕也会爱吧,而再爱的东西也禁不住光阴的纵深。”
“那我呢。”易臣用脚踢起路上的一颗小石子。
“你是一个特例。”
“你总算坦白从宽了。”
然后两个人就笑,笑声在两侧为山的公路上激荡出轻微的回声。
易臣离开的时候,南康消失了一早上,他妻子说他去给易臣准备一点乡下的土特产。易臣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吸烟,等了许久他才回来,挎着一筐野生的蘑菇,一捧紫黑的桑葚,一罐椴树蜂蜜,下山时从放蜂人那里买来的。
易臣收好,发动了引擎,车子嗡嗡的响着,他事先故意将自己的一块手表遗落在屋里,以便征得一段和南康单独告别的时间。南康妻子进去取的时候,他就拉过了南康的手,“想我就去南方找我玩啊。”
南康点头,欲说还休。
易臣看手表来了,就悄悄将一张纸条放进了南康的衣兜,随即和他们夫妇二人告别。
车轮很不情愿地压在地上,车子缓缓开出小巷,上了马路。
南康背过妻子打开纸条,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字体,“你等我七年,我用后半辈子来等你。”一滴眼泪就落在了字条上,晕开蓝色的钢笔字体。
易臣走后,南康又去了后山,坐在那片狼藉的草地上愣神。
他想,如果相思不难熬,他等过了七年,是不是他们现在就在一起了呢,然而人再牛也斗不过缘分。
豪华的轿车行走在山路上,路边是青葱的蒿草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清香散在风里又兜进易臣的车子,山风清凉透骨,像那晚南康脸上的泪。
易臣不知道南康会不会去上海找自己,他要等他来的那一天,带他去所有他们之前到过的地方。韩希常常说人生就是一场化学实验,到最后什么都挥发了。物是人非的景物,物是人非的人际关系,唯一没有物是人非的东西是感情。很多人相爱了,又分离了,然后又相爱了,在世界上的千万人之中,有许多人值得等待,只可惜爱情却无法重来了。
易臣开着车子,上了高速之后开始不断地在山体隧道里穿行,800米长的,500米长的,1000米长的,2000米长的,然后闯入一片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