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走累了,脱下厚厚的外套搭在肩上,爬到石狮子的背上,趴在上面休息,小脸蛋红扑扑的。
姑母一边领着我们向里走,一边和我们说:
“这个宅子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你看看这青石砖上刻着建造者的名字年份就知道了,你再看看这窗棂雕花。”
我看了看,指着一处“梅与鹊”说,“真的很生动啊,太精致了,现在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窗了。”
“是啊,现在都是机器造的。哪像原来呢,全是手艺活。”姑母接着话茬儿。
( 我们的生活越变越快,追求艺术的心越来越浅,直到现在我们的窗都没有了“棂”,只好勉强称之为窗吧。铝合金的窗,包裹着现代机器工艺的灰冷和无奈,少了木头少了艺术之灵,它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为自己加上一个叫“棂”的东西.....)
里院前前后后有十几间房,一个接一个挨着,围成一圈,廊腰缦回,错落有致。中部按乡俗安置着一溜儿长方形的天井,从下向上望去,是远古的天空,今天的太阳。
姑母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大财主的家,家道十分兴旺,家中只有一位宝贝少爷。少爷从小聪慧,琴棋书画皆通习。邻居之女桂花,长得十分清秀,与少爷年龄相仿,青梅竹马,打小玩到大。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财主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坚决反对两小儿情意。少爷虽然坚持,依然说服不了爹爹。这大山的女儿,天生一份傲骨,脾气倔得跟头小驴似的,遇事从不肯顺从,听说主家反对,一恕之下,把自己嫁给一个外乡人,准备远离这个村庄。少爷得知消息后,当晚就急疯了,疯疯癫癫一个月后消失了。从那以后,这天井附近就多出两棵树来,一棵桂花,一棵枫。也不知道是财主移栽进去的,还是两可怜的孩子变的。......
姑母的话还在耳边絮叨,我抬头看看这两棵树。
一阵微风吹来,飘起细细的香。
我是宁愿相信这是两个深爱的灵魂携手变幻而成的;
我是宁愿相信挚爱最终可以感动一切的;
我是宁愿相信美好的人和事终究会在世间永存......
枫终于追回了桂花,说服了桂花走进他家的大门,桂花站在院子的天井里,并不跨进他家的里屋。对于这个富贵之家,她面露不屑,似乎在说:“你看我终究是要飘香的,我终究会凭我的双手,创造出比你们多得多的幸福来。”
然而,桂花终究是人中善良辈,虽然桀骜不驯,但还是回来了,回来守望幸福,为老人们养老送终。虽然不屑一顾,但仍然门前低头,为了至爱,开出一树的香来。
从此,这老宅院就有了一双至情至善的儿女守候。
老宅是从不嫌弃任何人的,只要打开门,它就能为前来投奔它的人遮风避雨。更何况这次前来的是能让满屋飘香的可人儿呢,于是它欣欣然接受了一切,就像当初接受两小无猜的他们上演的爱恨情仇一样。
我回头见到小儿欢快地跑进来,他发现了天井中间有一口水井,正在桂树旁。
姑母说:“来,毛佗,这样喝水的。”姑母手把手教他摇起辘轳打井水喝。
小儿对那口水井着迷了,摇了又摇,喷出一汪清水来,捧住就喝。这里的水是带矿物质的,初尝有点微辣,再尝丝丝清甜。他摇了又摇,喝了又喝,玩得十分惬意。
姑母接着说,这所大宅子,解放后就办成了学堂。四面的房间是老师带孩子上课的地方。一到清晨,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四处响起,估计连老财主也不曾想到他的屋子会有一天如此热闹。中间的堂屋够宽大明亮,白天当了大队部操练的地方,晚上成了女人们扭秧歌聚会之处。再后来,政府盖了新学校,此处又空闲下来。
现在每天,只有一个守屋人。今天,算是它这些年里最热闹的一天了,有人来看树看花打井水喝,又打捞出遥远的往事。
那些遥远的事,只有老宅院见证了一切,它默默地记录着,然而展示出来的并不多,老宅到老也不絮叨。
这里的故事是由每一块青石板上的脚窝诉说的,还有那青石壁上刻着的画痕描述着----
那些两小无猜的秘密,多少花前柳下、阴晴圆缺,多少热闹和冷清,皆如天上浮云,在窗棂前一一飘过,又如山间的野花春生秋杀,风吹雨打,一年又一年......
(二)
再过清明的时候,又来到大山。
听人说,那两棵树,被人低价收购,运走了。
我,再也没有踏进老宅的勇气了,怕极了老宅里那两个被人深挖的坑。
老宅,从此像了一个瞎眼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