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男人,我对孔Johnny说过的“君子远庖厨”颇不以为然。庖我不会,厨却是越来越喜欢。旺火炒菜的时候,看着火苗在锅里起舞,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快感。毕竟,现在能让人自如掌控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做饭算一个。吃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在青岛,可选择的食材远比北京丰富,所以我隔三岔五请虾兵蟹将下油锅。再苦不能苦食欲,再穷不能穷胃口。
昨天傍晚在厨房里烹制晚餐,火上浇油、添油加醋的时候,拿着那瓶酱油,顿时联想到“打酱油”。其实酱油是真的可以打的,在家乡,那座赣东北的小城,有位挑着两只酱油桶的老大爷,静脉曲张的黝黑双腿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在弄堂里四处游走,用嘶哑的嗓音叫卖“打酱油哦”——所谓的“酱油党”,大概源于此?
他的叫卖声中有苍凉,也有坚定,但对我而言,更多的其实是诱惑。每次我一听见他的叫卖声,肚子再饱也忍不住想吃点什么,比如人间一等美味酱油拌饭,酱油已经远远超出了调味品的意义,而荣升为高级香料。有幸几次跟着奶奶拿着油瓶去找他打酱油,当酱油桶的盖子揭开,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那股令人很难抗拒的异香让我几乎昏阙,我也无可救药地变成巴甫洛夫实验里的那只小狗。
除了酱油,其他的日常用品也是可以“打”的。没有家乐福沃尔玛,流动无照经营商贩自然会把物美价廉的生活所需送上门。比如面包,那东西真是害死人,因为家门口一旦飘来那位推着自行车的留着胡子的男人“卖面包哦”的叫卖,我就如坐针毡,想放下书到家里一切可能找到钱的地方收集两毛钱,换一个松软可口回味无穷的豆沙面包。
比如米粉,米粉不是买的,而是换的,用一斤米可以换半斤米粉(大概是这个汇率,卖家挣差价,物物交易)。每天清早,“换粉哦”的叫卖声忠实地把家庭主妇们叫醒,换粉为一家老小准备早餐。或煮粉、或烫粉、或炒粉,反正筋道的米粉怎么做都好吃。老一辈的家乡人,到现在还把买米粉叫做换粉,尽管那种交易方式已经消逝了很久。
比如“米酒酿”,米酒,严格说来不是酒,是一种糯米发酵而成的甜饮料,家家户户都要制作的这一年夜饭必备良品,也是孩子们唯一被允许喝的“酒”。而米酒酿,就是制作米酒的酵母,白色的小丸子,闻起来酸酸甜甜的。而春节的大幕,就在“卖米酒酿”的叫卖声中开启。
比如“羊角糖”,这种赣东北小吃用糯米炸成,呈弯曲的羊角状,上面洒满白糖,香甜可口。卖羊角糖的叫卖很有意思,不是“卖XXX哦”,而是一针见血的三个字“羊——角糖”,但听起来像是在唱山歌。如今羊角糖似已灭绝,最近几次回到家乡,已经没见到卖的了。
另外一个谋杀可怜的零花钱的凶手还有冰棍,一位头发自来卷的大妈,把一把木骨遮阳伞撑在闹市的十字路口,安坐在一个装着无数宝贝的大冰柜后面,叫卖“白糖绿豆雪糕棒冰”。用普通话念白无法体会其中韵味,家乡方言才能传神。我经常用一毛钱买一只绿豆的,躲在路口的梧桐树后吃,吃完了抹干净嘴再心满意足地回家。大妈对我的消费记录保密很严,从来不透露给任何人,主要是我妈妈。
除了食品供应商,家乡的服务供应商们的叫卖也值得称道。比如收破烂的,“有旧书纸壳烂铁卖吧?”,那个老头缓缓地骑着26的自行车,叫卖一声,就摇一下车上的铃。这句叫卖明确了他的业务经营范围:旧家电的不要,太大,自行车驮不走(当然,那会几乎没有哪家有旧家电,都恨不得一台电视用一辈子),也体现了当时家庭废弃物的主要来源——没有易拉罐或饮料瓶。
当千家万户的燃料升级为罐装液化石油气后,家乡叫卖图也有了最新也是最后的版本:“换煤气哦”。交通工具也升级为电动三轮板车,伴随着“换煤气哦”的叫卖声,是煤气罐在板车上晃荡的叮叮咣咣,以及电动机的运转声音。换煤气的通常都是勤劳本分的小本经营,从煤气站运来,然后加点辛苦钱卖出,挣很低的差价。经常给我们家换煤气的是一个身高不到165厘米的黑矮精瘦男人,诨名唤作“番鸭仔”,皱巴巴的短袖衬衫常年不扣,他要负责把新气罐从楼下搬运到家里,然后换下旧罐子。小区的楼房没有电梯,最高7层,这是他的工作,这是他的生活。
家乡的市井气息,是每天萦绕耳边的方言叫卖声,是弄堂口早点摊弥漫着香气的白烟,是深夜大排档里的啤酒和田螺。从小城市去了大城市,又从大城市来到中城市,无论是在一座城市征战,或者只是路过,我都试图在人群之中寻找乡音,但从未如愿。现在,蛤蜊代替了田螺,馒头代替了烧麦,生活的航班永远不会晚点或延误,准时的旅客却绝不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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