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雪影

（小说）

杨 友

《东方文学》小说编辑逸人发来一封短信，说《东方文学》准备出一期爱情小说专号，约艾风赶写一篇。逸人是艾风在《东方文学》多次发表作品的责任编辑，几年来待他不薄。虽然至今尚未谋面，但网上书来信往不少，这种亦师亦友的交往使他们相互间建立了诚挚的友谊。既然逸人向他约稿，说什么也要完成。晚上，艾风坐在电脑前，刚刚打了个小说的题目，爱人赵可欣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把一杯酽茶小心地放在艾风面前，然后瞥一眼显示器屏幕上的“雪影，雪影”几个字。可欣猛然一怔，俯在艾风身边压低嗓音轻轻地说：“你？要写一篇荡人心扉的爱情小说呀？”

“是的，你反对？”

    “不，等你写好了我要先睹为快！”可欣小鸟依人般双手勾住艾风的脖颈在艾风唇上深深地一吻，“艾风，你，你说我怎么样？和雪影相比……”

艾风觉得有些怪异，对可欣的话他感到“莫名”……

    十年前，艾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任创作员，不到两年的时间，连续在几家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在县内颇有些名气。工人文化宫有一位女作者叫余雪影，也在报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因为共同的爱好雪影经常接触艾凤，由于彼此倾慕渐渐地相爱了。两个人爱得如醉如痴难解难分，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令许多人羡慕不己。意想不到的是雪影突然“失踪”了！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艾风一无所知，临行前也没跟他打招呼，而且一去就杳如黄鹤至今音信皆无……爱情戛然中断，使艾风痛苦不堪，他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雪影的事。雪影如此断然绝情而去，给艾风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恨雪影，却又恨不起来。在这无情的事实面前，他的心里很清楚，他和雪影的爱情幻想“破镜重圆”只能是痴心妄想……后来，经人介绍与在县委宣传部做通讯报导工作的赵可欣结了婚。赵可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人长的很标致，性情温柔，又善解人意，婚后两个人相亲相爱，感情一直很和谐。一年后，可欣生了个胖儿子，小家庭非常美满。但艾风依然忘不掉与雪影那段铭心刻骨的恋情，雪影谜一样地离去，使他无法释解心中的疑团，因而愈加思念雪影。可欣对他与雪影的恋情十分清楚，但她从未对他怀恋旧情加以指责。当然，他也没有隐瞒他对雪影的思念。《东方文学》编辑逸人约他赶写一篇爱情小说，他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和雪影的恋情，于是便决定以此做为小说的素材。这样，即完成了约稿也可以了却自已的一桩心愿……然而，妻子居然要他对她和雪影做出评判，也许是妻子真的要责怪他对雪影痴心不改了……但看看妻子的脸色却依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愠怒。凭心而论，妻的美丽，妻的温柔，妻的才情并不逊色于雪影。妻竭尽一个妻子所应尽的责任，全力支持他集中精力搞创作，承担了全部家务，牺牲了全部休息时间，并且无一声怨言。妻是一位好妻子，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在良心上不允许他对妻子有一丝一毫的否定！但是，“爱情”到底是什么？他又觉得妻和雪影如同两个不可比较的数字，无法放在一起评论……

    可欣望一眼默不作声的艾凤，声音颤颤地说：“我们己是七八年的夫妻，看到你这样被痛苦折磨着，我的心里比你还痛苦……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不管你能不能宽恕我，我今天还是决定把雪影出走的真正原因告诉你——现在我可以坦率地说，雪影是被我骗走的……”

    原来可欣和艾风在高中读书时是同班，两个人都是班上的尖子生。那时可欣就暗暗地爱上了艾风。因为正在读书求知，一心想考上重点大学，所以她只好把对艾风的爱藏在心里。两个人大学毕业后都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工作，相互接触的机会也不少，但她仍没有鼓起勇气大胆地向艾风表白。后来，艾风与雪影相恋了，她急得心焦火燎痛苦万分又一筹莫展。有一次她把自己的心事对在文化馆工作的表姐吴云讲了，这位表姐听了非常同情表妹，见表妹哭哭啼啼可怜巴巴的样子，便答应帮她想方设法把艾风夺过来。吴云过去和雪影的妈妈在一起工作过两年，雪影一直叫她吴姨。于是这位表姐便悄悄地找到了雪影，以非常关心的口吻说：“雪影，冲你妈妈和我的关系，有一件事我得对你负责——听说你和艾风正谈恋爱，你知道吗？艾风己经谈了对象，那姑娘把身子都交给了他，据说那姑娘己经怀孕了。现在艾风又另觅新欢，可你还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当了‘第三者’！你想想，艾风这样的人靠得住吗？即便真的能跟你结了婚，将来也难免再移情别恋，到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千万不要上当受骗……”这些子虚乌有的慌言果然奏效，雪影听了又惊讶又气愤，原来艾风是这样的人！雪影感到受了极大的污辱，发誓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艾风，一气之下悄悄地远走高飞了……

    艾风听了如同遭了雷劈电击一般，差点儿晕倒！他瞪圆了眼睛猛地把妻子推倒在地，举起了铁锤般的拳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得把面前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撕得血淋淋然后把她的骨头嚼碎！可是，举起的拳头却又轻轻地放了下来——理智告诉他，不能那样做。过去的已不可逆转，现实不可违背。冷静地想一想，这些年来妻子对他爱得至深，为了支持他的事业和这个家庭，妻承担了许多，付出了许多，而且任劳任怨。现在妻子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如实地坦露给他，这本是妻对他的忠诚和疼爱。假如妻把那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又去惩罚谁呢？况且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儿子己经六岁了，难道说还能抛开这个家庭奢望再得到雪影吗？想开了也就没有必要死死活活，还得面对现实，无论如何不能给这个本来很幸福的家庭造成不幸……艾风流着眼泪把倒在地上的妻子扶起来，愧疚万分的可欣紧紧地抱住艾风哭得泣不成声……

经过这一场风雨，夫妻俩的感情却比以往更深了。艾风也平心静气地把《雪影，雪影》写完，经过一番认真的修改后，用电子邮件寄给了《东方文学》编辑逸人。

    这天，艾风正在办公室里默默地看书，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艾风开了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是雪影！一别八年未见，简直如在梦中！望着面前脸色憔悴的雪影，酸酸苦苦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艾风的心头，两眼泪如泉涌。无情的岁月竟把一位花儿般容颜的姑娘冲刷得面貌全非，怎不让他伤感呢？昔日缠绵相爱的恋人被无情地拆散，又使他蒙受不白之冤，他恨不得立刻把郁结在心头的委屈与苦楚倾诉出来……可是，又觉得那样做未免欠妥，如今已是各有家室的人，再提那些往事也只能给两个人带来痛若和尴尬……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后，雪影轻叹一声说：“艾哥，听说你这些年在创作上颇有成就，我也在一些刊物上读到你的一些作品。我非常羡慕你的才华和你的执著精神，相比之下实在令人汗颜，你看，现在我已经是半老徐娘，这么多年却辘碌无为，真感到羞于见你……”

    “不要这样说，在以经济为中心的当今社会，搞创作的都成了‘贫下中农’有什么值得羡慕的……”艾风本不想和雪影谈这些，相恋相思久别重逢，他最关心的是雪影的个人生活情况。敷衍了几句后便问雪影说：“雪影，这些年生活还好吗？”

    谈到个人生活雪影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说：“生活上还算如意，这些年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爱人是一家大公司的业务主管，现在己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儿，小家庭也称得上美满幸福……”

    雪影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当然也是艾风之所愿，未成眷属虽是终生憾事，但总算不必为她牵肠挂肚了。

    雪影说回来一次不容易，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提出要到艾风家里看看，无论如何也要看看“嫂夫人”和他们的宝贝儿子……

    艾风当然理解雪影的心情，不看看他的生活“真面目”她也不会放心。

    雪影在艾风家里晚餐吃得很开心，当然是可欣加倍努力的结果。雪影果然看到了艾风和可欣的“夫唱妇随”，看到了他们的宝贝儿子是那样聪明可爱，看到了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条件。由于女人的天性，她特别喜欢艾风的小儿子亮亮，抱在怀里左一个吻右一个吻地亲，亲得小亮亮咯咯地笑，也亲出她两眼泪花……雪影心情非常激动，直夸“嫂子”是一位贤妻良母，是家庭的好主妇，说“嫂子”比她强上百倍，说“艾哥”与“嫂子”的结合是天做地设，是“艾哥”的福分，是“月下老儿”有眼……可欣被雪影说得满面羞红，坐立不安，甚至不敢正视雪影一眼。艾风当然理解可欣的忐忑心情，在雪影面前她心里有愧。她更怕他在雪影面前把那个“秘密”捅破。其实可欣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艾风根本不想那样做。他不是傻瓜，他绝不能在雪影面前把妻子搞得狼狈不堪无地自容，不能把气氛搞得那样糟以致不可收拾。那样做对妻子是一种残忍，对雪影也是一种不尊重，对他自己的形象也是一种损害……

当晚，雪影就在艾风家里住下了。艾风和儿子亮亮睡在书房里的床上，雪影和可欣睡在一起。夜里，两个女人唠到很晚很晚……

    雪影走后，可欣的心里既内疚又感动，对艾风说：“雪影的确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人，我永远也忘不了她……”

    由于情绪的影响，艾风已经十多天没上网了。这天，他忽然想起给《东方文学》的那篇小说《雪影，雪影》，按逸人以往处理稿件的速度应该有结果了，于是便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果然有一封新邮件。打开邮件一看正好是逸人的来信，艾风便默默地读了起来——

艾风你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你绝对不会想到经常与你联系的责任编辑“逸人”是我——雪影！从家乡来到这个城市后，应聘到《东方文学》编辑部当了一名编辑。后来，在众多的来稿中我突然发现了你的作品，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是我们的缘分未了还是上帝有意捉弄我们？不管怎么说，毕竟旧情难忘，于是，我便以一个责任编辑的身份用笔名“逸人”与你保持联系。当你的那篇小说《雪影，雪影》寄来时，你在附信中谈到作品取材于你自己的真实经历，我看了作品后惊得浑身颤抖，几乎昏厥……我恨你的妻子，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是她这个无耻的女人把你我拆散，如此卑鄙下流的女人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应该天诛地灭五雷轰顶！我也恨自己太傻，太幼稚，当时为什么不去找你，让一个骗子如此轻易得手！一番恨入骨髓的诅咒之后，头脑慢慢地冷静下，这一切都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有什么必要大动肝火呢？又何必折磨自己呢？后来我又想到了你，你是无辜的，在心灵上承受的痛苦也是可想而知的。我很想见见你的妻子，那个攻于心计的女人是怎样的刁钻，你们又是怎样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回去了。然而，她给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贤淑，她是那样倾心地培育着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这一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觉得对她的任何责怪都有负良知……我觉得她应该得到你的爱，你也应该好好地爱她……

    现在一切都释解了，我也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我在你的面前说了谎话，至今我仍孑然一身，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或者我自己认为应该的时候寻找自己的归宿。现在，我的工作并不如意，刊物的生存也面临危机，我已经决定离开杂志社——下海！

    你的小说《雪影，雪影》己通过终审，不过，到作品发表时我早己不在这里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也不必再寻找我的下落，更不必为我担忧。人在天涯，“情”在心中，个中滋味你知我知……人生苦短，前路正长，你不要忘掉你的事业。此情不忘，平生足矣……

                                                   逸人——雪影

艾风读罢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泪水像雨点儿般地落下来。电脑荧屏上那一行行字顿时掀起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倾刻间淹没了他的身心…… 

（原载湖南《文艺生活》杂志，原题《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