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又是一个寂寂长夜，明月千里，照不尽天涯倦客；清角吹寒，倾诉多少人间悲歌。

马新贻指指夜空中那一轮皓月，“小兰，你记不记得，我离开山寨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就是这样的圆，这样的亮。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一步一回头，心里可是寂寞得紧啊。”

“当然记得，我也最怕月圆之夜，月色越美好，心里就越凄凉。”

“你说，三弟今天晚上在做什么？以前，有月亮的夜里，他总喜欢说梦话，我睡觉轻，惊醒了，再也睡不着，看着月色洒在他漆黑的睫毛上，留下微微的影子，忍不住地就想微笑，他睡得那么香甜，让人只想给他掖掖被子，就这样静静地看上一夜。”

“我说呀，不管他在何处，今天晚上肯定象我们一样，望着这月亮。心里想着一个人。”

“小兰，你是愿意我死还是他死？”

“我愿意他活，”米兰叹一口气，“可是，我也不愿意你死，我愿意看你们欢欢喜喜的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但，这怎么可能？”

“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那时候，三弟劝我，‘大哥，这步险棋走不得呀’，我只是不听，一意孤行，我的心太急，让野心蒙了眼睛，孤注一掷，才会埋了这祸根。其实，也怨不得二弟，就算他不失言，那些人，早晚有一天，也会挖到这里。我以为，只要堵住他的嘴，别人就没办法，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怪我这几年升得太快，树大招风，太招摇了，根基又不稳，我不倒，哪个会倒？人算不如天算，也许这就是命吧？”

“什么命？我不信！他杀不了你，他没这个机会。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躲着他，等于放他一命，十年八年，一辈子过去了，就算永不见面，也胜过这样杀个你死我活。”

“没用的”，马新贻摇摇头，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交到米兰手里。“小兰，我已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张旺会偷偷送你出府，你拿着这银子，远走高飞，把我们兄弟全都忘个干干净净吧。“

米兰看那银票上的数目，不禁大吃一惊，这银两差不多是马新贻的全部身家，“你想干什么？”

“我已接到两封安插在京城亲信的密函，第二封信上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交代左宗棠彻查严办，纸里包不住火，他们不扳倒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件事，一旦事发，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可是，他们也不想想，我马新贻英雄一世，就算今天穷途末路，又岂能死在这些鼠辈手里？”

“你可以逃。”

“逃？我平生最重的两件事，现在都已灰飞烟灭，苟活于这世上，又有何意义？”

“所以，你约文祥演马场相见，只是为。。。？”

“只是为能死在他的刀下。”

“马大哥。”

“小兰”马新贻微微一笑，“我们打个赌好吗？”

“赌什么？”
    “赌我这一次上路，不会再一个人孤孤单单。”马新贻遥望明月摇头笑道“三弟，三弟，那夜，你在大哥耳边说的话，可曾记得？”

“马大哥，不要，我不要眼睁睁看你们。。。我又怎能独活？”她看着手中银票喃喃道。

“小兰，你不能死，有一件大事，大哥还要拜托你。”

马新贻举刀割下一缕发辫，又摘下那个平安扣，将它们包在素日所穿的白色旧衣内，交到米兰手里。“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米兰含泪点头。

“我们今生能与他相遇，爱过活过，还有什么遗憾呢？”马新贻轻轻说道，米兰抬起泪眼，两人四目交接，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彼此已把对方看得透亮。

马新贻大笑而去，米兰捧着那发辫和玉扣，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一顶青呢小轿从总督府的后门悄悄而出。晚上，南京城发生惊天大案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两江总督马新贻在演马场遇刺身亡。然而，更让人们议论得沸沸扬扬的是，这件案子实在让人啧啧称奇，一是刺客行刺的时候，马新贻放着千军万马不用，却嘱咐他们远远躲开，不必上前，自己和刺客单打独斗，直至中刀身亡；二是那刺客杀了马新贻后，却并不逃走，高叫“杀马新贻者张文祥也”，俯首就擒。左宗棠接手刺马案，几天后，张文祥被判凌迟处死。

半月后，南京城桂花巷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张旺推门而入，跪在米兰面前泣道“三爷他，三爷他。。。太惨了，夫人，您还要看他最后一眼吗？”

米兰摇摇头，含泪道“你把这发辫和衣服，连同三爷的尸体一块烧化了吧。这玉扣，就放在那骨灰里。”

南京城外十里坡马新贻的墓地，芳草青青。墓地南面，不知何时，却又竖起了一座新坟，与这坟遥遥相望。

米兰想在那墓碑上刻点什么，想想还是作罢，索性就让那碑无字，是是非非，任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