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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而生[胡宝林]

(2024-06-03 18:26:11)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沿着那条埋伏在参差散落的土房子中间的小路攀登而上。酸枣树和蒿草在土崖上染下一道墨晕,几株苍黑的洋槐树歪歪斜斜在人家屋外,忽地腾出院墙的一株野桃花的哗啦啦的白,意外地鲜亮刺眼。


  小路歪扭到近天的地方,就到了山梁顶。秦岭峻巍,土塬平坦,一片野地呈现在眼前。大片大片的野草,任意苍黄,随兴铺展,在天空下蔓延。有几只长尾巴雀鸟,在空中飞过。风,疾速但无声,静寂。


  远远地,一道影子,在荒野之中,孤独站立。


  脚步迎风而去。干脆的野草,踩上去,绵绵地,一步一步,抬举相送。影子,越来越清晰,最后,它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门就像一株被遗忘的没有收割的庄稼,荒野之上,这栋门楼,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依然在风中矗立。青砖垒砌,白灰勾缝,约有三米高。屋脊上,青瓦相扣,像一双双眼孔连绵。眼孔之上,是砖雕的花枝草叶,栩栩如生,每一块都顶着瓦帽。门楼上的青瓦之上,荒草萋萋,在风中,像硬扎扎的头发杂乱刺舞。檐头的瓦,每一个下面都衬托了瓦当。雕刻如三角的耳坠一样的青瓦当,像檐瓦伸出的舌头,护着下面的椽子。那一排孩子胳膊粗的椽子,头裂了口子,有些麻黑,有些沾些灰白。椽子上面是横梁,横梁的中部不堪重负,已经凹了下去,像一张弓。让人担心,这张弓将力量积蓄得足够多时,会不会,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黑夜,一声咳嗽,将屋瓦弹射出去,飞向天空,片片的瓦花迎着星星舞。门楼内,镶嵌着两道门框,外边的,草花造型蜿蜒而下,像门帘挂起;里面是安门扇的门框,门框顶部突出两个门当,所谓门当户对,即如此吧。门扇不知去向,门是空的,任风来云去。


  在荒野之上,天空之下,这道“门”独独地站立。如果以天为地,以地为天,那么,在天上的云看来,门就垂在天空,空空荡荡。它像在坚守,像在遥望,又像在等待。天地以它为镜框取景,晨,大地举起它,迎朝阳于其中,晚,云天垂下它,纳夕阳在其内。余时,云气、飞鸟、翔虫,一晃而过。簇拥着门楼的土墙,已经坍塌、破碎,与土地融为一体。这个曾经的院落已经化为土地,与荒原融为一体。但是,门的站立,将荒原分割为彼此,并将地凸起向天伸展,顽强地将过去矗立在现在,让荒原不同以往。


  “当——,当——”我敲了敲门框,然后两步轻轻迈进了大门。尽管,围墙已经无存,但是,我作为一个访客,不能像野兔一样,不能像山羊一样,不能像风一样,随随便便,从四边随意穿过。门内的地里种了些油菜。三月雨后,依然很冷,一朵朵的油菜,青叶与黄叶相拥,还有一坨坨的杂草,铺陈出一片院落的形状。油菜,在风里,冷静站立。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无动于衷。我站在地里,感觉就像站在一户人家的院里。两边的油菜地上,多年以前一定长着两排厦房,每到早晚,天空一定长着袅袅升起的炊烟。中间那一朵朵油菜下面,密密麻麻地长着一朵朵的脚印。那脚印重重叠叠,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小孩,一定还有一双小裹脚的脚印。在里面的一间屋子里,槽上还拴着骡子或牛,半夜,铁缰绳在槽口,轻轻磕碰作响。


  我想起自己出生的那个院落。雍峪沟南面坡根的一片玉米地,在母亲的叙述里,一次次回到家园。能干的母亲嫁到这个农家小院后,就麻利地将偎在围墙根的柴火,一抱一抱来到灶房,将灶膛烧得格外红亮。父亲端一碗搅团,蹴在门前的碌碡上,和人边谝闲传,边吸溜,一阵吃得干干净净。晚上,辘轳将一个月亮从院中的水井中摇上来,在桶里晃呀晃。两房热炕,温暖冬春。多年后的春天,一个婴儿哭喊着来到人世,这个院落接纳了我。某天夜里,母亲感到头顶的灯眩晕似地摆动,父亲在屋外喊地震了。在空地上搭起地震棚,母亲和我住了进去。这段经历,母亲刻骨铭心,我却浑然无记。背靠土崖,有滑坡危险,不长时间一家人就搬离了这个地方。一年一年,这里长出玉米、小麦,有时还长出西红柿、辣椒,在淡淡的云天下。这里成为了庄稼地,我的哭喊,没有沉淀在那土疙瘩里。我的小脚印,没有保留在土行里。那一口填了的水井不知还能不能打出水。每次经过这个地方,我都想不来这是我的故居所在地,只有在母亲的回忆中,我才努力想象在这片庄稼地里勾勒往事的轮廓。如果有一栋门楼立在这里,哪怕里面再有一地玉米、一地小麦、一地油菜,我都能想来家的模样,但是没有。


  故园,像一张陈纸,像一片树皮,偶然地落在故土之上。那不朽的门楼,像一个徽记,把一家人的院门牢牢栽在大地之上,牢牢渗进土里;像一颗钉子,将一片故园牢牢钉在这片大地之上,避免了它被岁月的风吹走,被路过的鸟儿叼走;像一个界石,将家园与荒野区分,故园再不会沦落成荒野。它像一棵老槐树,向未来的岁月努力伸展,根却牢牢扎在往昔的生活图景之中,每一根沧桑的枝叶,都找得见往昔的痕迹。执拗的门啊,像执拗的人,不肯忘怀,也不肯离去。


  但是,从荒地或者庄稼地长成屋院,又从屋院长回庄稼地或者荒地,一代代,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一直都在发生?我们只是经历了短暂的一截子而已。就是这短暂的一截子,也让好多人感伤,因为,人只有短短不到百年的生命,而故园的消逝,让过去的生活痕迹生命印记荡然无存,失去了载体和依托,失去了那个场,只能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家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有一代人心灵的归属地。故园再偏僻也是,老屋再简陋也是,生活再贫苦,也是。


  故园从屋院长回庄稼地,令人伤感。细想起来,好多年前,这里或许就是一片庄稼地,现在不过还给了庄稼而已。时转世易,或许到了什么时候,有后代看中这片土地,又让它长出宅院,再在其上生活,未为不可。那时,新的生活,展开在这片土地之上,新的炊烟袅袅在这片蓝天之下,新的声音回荡在被油菜花香占据了多少年岁月的空气之中,油菜地之上印上许多新鲜的脚印,而油菜下的脚印,已经沉落在土层深处。这就是重叠的生活,重叠的生长,一代代人,一代代庄稼,替代着覆盖上一代,重叠而生。重叠而生,也是我们的宿命。一代代人生活又故去,一代代人又在他们的生活场中继续生活。还有几处土地,未被前人踏过,还有几处洋湖,未被前人照影;还有几处高山,未被前人登上;还有几处土地,未有前人埋过。


  重叠而生,抑或重叠而死。在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叫石咀头的地方,一户人家扒了旧房盖新房。挖地基时,挖出了一个墓葬,出土了几件青铜器,在清理的时候,一角下陷,人们再挖,土层沉落,又出现一个墓葬,似乎年代更久远。后世的人,在埋葬自己的亲人于此时,没有想到,他们相中的这块风水宝地下面躺着前人。重叠而死,又重叠而生,在这个拥挤而喧闹的世界,我们就这样生存,这样消逝。


  当往昔的生活转瞬即逝或迁移时,荒野之中,执拗的门,照亮了一个人的心野。我深深理解那个不愿将家门当最后一棵庄稼收割的人,理解那个让油菜长出院落的形状而不愿它埋没于荒野的人。荒野之门,是新旧生活之门,是消失与存在之门,也是一个人心中不朽的纪念碑。


  在春天深处,进入荒野之门,一大片金黄色会呈现曾经的家的模样,点亮荒野,也点亮一个人孤寂的灵魂。



------2024年06月03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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