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香境之海[禅香雪]
(2025-05-09 21:49:40)| 分类： 报刊文摘(转) |
清晨推开门，满眼柔软的金色，层层叠叠，蜂拥而至，像碧海掀起滔天金浪，鼓荡着，欢喜着，追逐着，娇媚着……
你还来不及伸出双臂把它们都揽进心房，顷刻间，它们又欢呼雀跃地向远处的山岭沟谷奔涌而去，声势浩荡，留下成团的香芬，跟你静悄悄地亲近。
婆婆拄着拐杖，一晃一晃地从栅栏门中走出来。走进油菜地的小径，她顿了顿，稳稳地站定，双手交叠在拐杖手把上，朝两边望了望，吸了吸鼻子，跟我说：“这菜籽花可真香啊！这金黄金黄的菜籽花，跟金子一样亮。”
婆婆个头矮，整个身子被密匝匝的油菜棵装进去，金黄灿烂，一对金耳环被菜花掩映得看不见了。粉紫色的软檐帽，浮在油菜花头，遮住了眉头稠密的皱纹。婆婆站不直，两条腿像两根歪斜的木棍撑在花田里；但她竭力把脊背往起挺，好让我看得到她，听得到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右脚无法抓牢地面。年轻时，她从一场车祸里捡回一条命，脚趾头却因为骨折弯向脚心。至此，买一双合脚的鞋子都不容易。也正因如此，婆婆很少出远门。
汉中的油菜花开了，我和老王也都退休了，就思量着带婆婆到汉中看看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海，看看高铁穿过油菜花海的神速。出门时，婆婆摸摸两边的耳垂，笑着对我说：“金耳环还在的。”婆婆90岁了，金耳环却不离耳。她说：“戴着这金耳环，就觉着是戴了菜籽花，日里夜里都能闻到香味儿。”
婆婆没读几年书，不懂得通感手法，但她用最朴素的语言，把戴金耳环的触觉转化成了闻菜籽花的嗅觉，竟然产生了奇妙的感觉转移效果。单一的画面，没有关联的画面，在她无意间说出的话里连通在一起，使得画面内容丰富了，境界也大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满地的油菜花跟金耳环对接；在我看来，它们只不过是颜色相同罢了。
婆婆一生在土地里忙活。每年春天，油菜花开了，全家人都喜欢往油菜地里跑；婆婆跑得更勤。她钻进油菜地，清理高高细细的杂草，时不时把鼻子凑到油菜的花心，探探它们生长的秘密。蜜蜂跟着飞上去采蜜，婆婆听到嗡嗡嗡的声响，退到一边，心想，这被蜜蜂采过蜜的花儿，结出的菜籽都有了香甜味儿吧，榨出的菜油都有了更浓的香味儿吧。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出了声，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蜜蜂说：“采吧采吧，把这一坡地的菜籽花都采一遍吧！”
麦收时节，清亮金黄的菜籽油灌进油桶，溜入玻璃瓶，多滴几滴到铁锅中，一把柴火烧起来，满屋子都飘起焦香的菜油味儿。还在各处干活的老老少少，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进厨房，个个鼻子吸溜吸溜的，仿佛要把散轶到空中的油香气吸进干瘪的肠胃。婆婆伸出手指，用薄薄的指头揩一下瓶嘴上的油，再贴到唇上紧吮一下，急忙翻炒锅中的蒜苗。烟雾迷了她的眼睛，她撩起围裙，胡乱地擦一把脸，就把炒熟的蒜苗铲出来。
儿子放学回家，闻到了油菜的香味儿，书包一放，端起碗，呼噜呼噜的，要不了几分钟，三碗面就进了肚子。这滴了菜油的汤面，下咽起来都比往常滑溜了。
榨油机买来，婆婆和公公更加忙碌。机器一转，村里人的菜籽都送来了。无论谁家的菜籽，婆婆都格外上心，榨到挤不出一丝油，方才罢休。婆婆对金黄的菜籽花，对金黄的菜籽油，有着感恩之心。当时家大人多，靠着这一台榨油机，供着一家人的日用，供着四个孩子的读书，哪里敢想给自己买对金耳环呢？
孩子们成家立业，买房买车，都顾着自己的小日子，逢年过节给父母发点钱，想着他们用起来方便。平日回家，也是吃的喝的穿的买一大包，哪里会想到给俭朴持家的母亲买一对妆饰用的金耳环呢？忽然有一天，婆婆给小女儿说她想买对金耳环。说这话时，公公已经去世，婆婆也不再种地。她看到村里有个同龄人过年时戴着一对金耳环，晃晃荡荡地。婆婆望着那人，恍惚间，她耳根处的一抹金黄晃出一朵菜籽花，风一吹，还溢出缕缕香味儿来了。婆婆便起了心，问了价钱，回家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递给小女儿，说她要买金耳环。婆婆还私下里告诉我说：“金子是有香味儿的！”
自从婆婆戴了金耳环，脖颈都挺得直了，笑容都舒展了。虽然她的身体一日日地矮下去，后背一日日地驼下去，但她有机会还是愿意出外走走，逢着人便迎上去打招呼，还不忘给人家亮一下自己的两个耳朵。婆婆去年跌了一跤，大腿根骨裂，做了手术，但恢复得很好，百天后便能拄着拐杖走上几百米。做手术时，金耳环取下来放在老家了，她来到我家后又让小女儿给她送来戴上。
婆婆牵系金耳环的心，怕是跟记忆中的油菜花田有着密切的关系。春天了，周围的人都囔囔着去汉中看花海，婆婆也能在小区走上几个圈，我便想陪婆婆去一趟汉中，带着轮椅，她走不动了我们就推着她，让她在油菜花海里走走看看，闻闻秦巴山区湿润温软的油菜花香，听听岁月的风送来的土地的馈赠。
勉县的刘家山，车开进去，仿佛开进了金库。层层叠叠的金山绵延起伏，眼睛都亮堂了，周身都富贵了。婆婆不坐轮椅，拄着拐杖，一晃一晃地走，走累了就坐在长凳上休息。她眯缝的眼睛装满金灿灿的笑意。她说：“社会好啊！我趔趔趄趄的老太婆，都能到汉中来了！”
站在岳岭村，远远望去，层层梯田仿佛被铺上金黄的绸缎，风揭一层还有一层，捂住的香气被风抖散，朝着婆婆直奔而去。婆婆禁不住汹涌香浪的激荡，朝着疾驰而过的动车，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
------2025年05月09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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