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菜先知[冰蓝]
(2025-04-06 13:11:24)分类: 报刊文摘(转) |
惊蛰与清明交界的短暂时光,正是东坡先生笔下“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可在我这个北方人的记忆深处,总是固执地认为,最先触到春息的该是那些倔强的野菜,它们总是比候鸟更早听见春声。
当料峭春寒仍在瓦檐结成冰锥,荠菜已顶着霜花,舒展锯齿状的叶缘,香椿悄悄在枝头攒起绛紫色的芽苞。荠菜是春神的信使。记忆中,童年的某个清晨,母亲穿着沾着露水的布鞋,总会叫上我和妹妹:“孩儿们,走,去挖荠菜去!”
在竹篮与铁铲相碰的清脆声里,枯黄的野地在我们脚下苏醒。那些荠菜总爱藏在蒲公英的绒伞下,或是紧贴着田埂的裂缝生长。母亲干啥活都麻利,但采荠菜时却像在抚摸婴儿,小铲斜斜插入冻土,手腕轻轻一旋,便托起了整株翡翠色的荠菜,那根须上晶亮的冰碴折射着朝阳。
我总学不会这般温柔。一铲下去,荠菜在碎土中身首异处,它的汁液染绿了我的好几个指甲。母亲将断叶放进我掌心:“根还在土里呢,过几天又能长成新苗。”母亲教我们:“要挑叶片泛着紫晕的,这样的荠菜最甜。”她还教我们把耳朵贴在地面,说能听见荠菜顶开冻土的脆响。当沾着晨露的荠菜把竹篮撑得满满时,我和妹妹的发梢已沾满草籽,像戴了顶春天的花冠。
灶膛噼啪作响时,荠菜正在青花瓷盆里舒展腰肢。母亲调馅的动作像是带着某种韵律,不一会,肉糜与荠菜碎便在陶钵中翻涌成春潮。饺子在沸水里沉浮的模样,总让我想起白鹅在河面拨动的红掌。咬破面皮的刹那,荠菜的清苦混着猪油的醇厚在舌尖炸开,那窗棂外未化的残雪竟也染上碧色。
而香椿,则是悬在屋檐上的春天。我家老宅西墙的那棵香椿树总比别家早抽芽几日,绛紫色的嫩尖像一簇簇小火苗。父亲采香椿时,宛如进行某种仪式,竹竿顶端绑着月牙镰,刀刃吻过枝丫的弧度要刚好让椿芽落进布袋。那新采的椿芽渗着琥珀色的汁液,染得人的指尖三日留香。
当香椿炒蛋的香气漫过天井,连梁间的燕子都忘了衔泥。金黄的蛋液裹着绛紫的椿芽,在铁锅里绽成一朵朵报春花。父亲总要留最嫩的一撮给我,当牙齿轻合的瞬间,树影间的春光便顺着喉头滑进心底。多年后,我在超市看到真空包装的荠菜泛着惨绿,塑封盒里的香椿芽整齐如尺规作图。打开手机,直播间里的女主播戴着塑胶手套,正在展示“绿色纯天然有机野菜”,她身后的流水线正将春天切割成标准化商品。煤气灶上,我买回的速冻荠菜饺子在锅中的沸水里转着圈,蒸汽模糊了钢化玻璃,却模糊不了记忆里那缕柴火炊烟。
清明前的一个周末,我在阳台花盆里埋下几粒荠菜籽。楼宇缝隙间漏下的阳光里,那些孱弱的幼苗始终蜷曲着叶片。对面商场的巨幕正播放野菜广告,电子合成的鸟鸣声穿过双层玻璃,而我的指尖,再未染上香椿的琥珀。
原来,东坡先生只说对了一半,春江水暖时,先知的何止是鸭?深扎在故土的荠菜,知道母亲掌心的温度;悬在枝头的香椿,记得父亲竹竿划出的弧线。当我们用冷链物流丈量乡愁,塑料大棚里规整的野菜终究长不出记忆里的年轮。那些沾着泥土与晨露的春天,早已和锈迹斑斑的铁铲、豁了口的青花瓷盆一起,在岁月的褶皱里窖藏成最醇厚的春醪。
------2025年04月01日《西安日报》第8版西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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