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樱语时[诸纪红]
(2025-03-24 12:03:08)分类: 报刊文摘(转) |
清晨的薄雾还缠绕着台城的砖缝,鸡鸣寺路的青石板已落满细碎的光斑。我站在台城残垣的晨风里,看一树树樱花从玄武湖的烟波里醒来。枝丫上凝着隔夜的露珠,花瓣薄得透光,像是被六朝金粉染过的绢纱,又像是哪位文人蘸着秦淮河水写下的草稿,潦草又热烈地铺展在灰墙黛瓦间。
春天总爱在历史褶皱里藏些惊喜。前日还裹着羽绒服在明孝陵石象路上数梅影,今晨却拐过北京东路,忽见千朵万朵的云霞从鸡鸣寺的黄墙内漫出来。这些樱花不似武大的矜贵,也不似鼋头渚的柔媚,倒像是从《世说新语》里走出来的名士,衣袖间沾着建康城的柳絮,步履里带着乌衣巷的苔痕。枝干虬曲处藏着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暮鼓,花瓣飘落时卷着《玉树后庭花》的残韵。
几片花瓣粘在胭脂井的石栏上,那口井曾映照过张丽华梳妆的云鬓,如今却盛着樱花的倒影。陈朝宫女抛下的锦缎早已化作尘土,唯有年年春色固执地重演着繁华与凋零的戏码。鸡鸣寺路的转角处,卖糖芋苗的妇人支起竹凳,铝锅里腾起的热气裹着桂花香,与漫天飞舞的樱瓣撞个满怀。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裾追一片飘旋的花,绣鞋踏过青石板上深浅的凹痕——那或许是明朝举子赴考时马车碾过的车辙,又或许是民国文人在此徘徊时留下的烟灰印。花影掠过她鬓角的步摇,恍然让人看见三百年前,吴敬梓在此拾起落花夹进《儒林外史》的草稿。
正午的日头爬上北极阁的飞檐,樱花开始跳起碎金般的舞蹈。游人的碎花伞在树下开成另一片花海,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少年支着画板,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画樱花落在玄武湖的波纹里,画老门东的猫蜷在落英堆里打盹,画台城斑驳的砖石浸润着千年花事。突然有穿深蓝中山装的老人驻足观看,布鞋上沾着雨花台的泥土,口袋里露出半卷《桃花扇》——这场景让人疑心是朱自清先生穿越时光,正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笔调打量新时代的金陵春色。
风起时,整条街都下起胭脂雨。花瓣扑向明城墙的箭垛,有几片粘在斑驳的“台城”二字上。这块青砖记得谢安在此弈棋时飘落的杨花,记得韦庄笔下“无情最是台城柳”的叹息,此刻却温柔地接住21世纪的樱花。城墙根下,两个银发老人并肩坐在马扎上,一个举着单反拍枝头的翠鸟,另一个捧着保温杯吟诵:“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忽然有外卖电瓶车从诗句的缝隙里掠过,惊起满地粉白的花瓣,像被揉碎的宣纸上溅开的墨点。
暮色将垂时,我沿着珍珠河慢慢走。水面上浮着花瓣织就的锦缎,岸边的垂柳把青丝浸在流水里梳洗。拐角书店亮起暖黄的灯,橱窗里《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封面上都落着樱花,让人分不清是纸页间的批注,还是春风送来的书签。
暗香浮动中,整座城渐渐化作一阕《忆江南》。鼓楼医院的玻璃长廊折射着最后的霞光,樱花在暮色里褪成浅绯色的水墨。穿中学校服的少女骑着单车掠过,车筐里装着《汪曾祺散文集》,花瓣顺着她飞扬的马尾辫滑进书页,恰巧停在《端午的鸭蛋》那篇——这场景倒比任何文人都更懂得“人间草木”的况味。路灯亮起的刹那,我看见满树樱花突然变得透明,仿佛千万只栖息的玉蝶,正要驮着整座城的记忆飞往繁星深处。
------2025年03月24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503/24/content_2603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