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深处的年轮[刘英华]
(2025-03-07 17:14:45)| 分类: 报刊文摘(转) |
矮檐低垂的老屋伏在暮色里,像一册被时光翻旧的线装书。
墙坯斑驳如泛黄的书页,青砖缝里苔痕洇成暗绿的批注,铜锁锈蚀的门环叩响时仍带着钝重的余韵。唯有檐下那丛月季年年灼灼,朱红花瓣上凝着晨露,恍若老屋不肯褪色的泪痕。
这便是姥姥与我的小土屋,那个遥远小镇上最沉默的叙事者。我在这里咿呀学会的第一发音,就是“姥姥”。她总穿着灰白斜襟衫,乌发绾成油亮的髻,眼波比村口的古井更清亮。每日黄昏,我挎着柳条篮蹦跳在田埂间,野葡萄汁把嘴唇染成紫棠色,草叶沾满了裙摆。炊烟升起时,姥姥会倚着门框唤我,余晖在她鬓角簪一朵金箔花。粗瓷碗里的地瓜粥氤氲着热气,她嗔怪的声音比晚风更轻:“慢些吃,当心烫着舌头。”却总在我噎住时,用蓝布帕子拭去我嘴角的饭粒。
露天电影是夏夜最盛大的仪式。姥姥揣着薄荷糖,牵我穿过蛙声如沸的田垄。她膝头有艾草香,粗布衣襟裹住我酣睡的鼾声。散场时露水打湿布鞋,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浇铸成连理枝。某次我梦呓要摘星星,翌日窗台上便多了串苇秆穿的“星链”,露珠在草叶间流转生辉。
老屋天井藏着我的整个童年。腊月里红灯笼挂满晾衣绳,我们在光影里跳格子,姥姥当“母鸡”时总故意踉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角。她纳的千层底布鞋特别跟脚,踩雪地的咯吱声至今硌在记忆里。最怕等儿科医生的大辫子晃进门槛,竹帘响动的刹那,我总钻进炕柜深处。姥姥搂着我打针时,泪珠子砸在我手背上比热水还烫。后来发现枕下总藏着冰糖,纱布裹着,甜味渗进梦的纹理。
暴雨夜雷声碾过屋瓦,我挥刀砍窗棂的疯劲把全村惊醒。姥姥湿漉漉冲进门,蓑衣都没脱就紧紧裹住我。那夜她唱了一宿的摇篮曲,油灯把佝偻身影拓在土墙上,晃成不眠的皮影戏。刀痕在窗棂上结痂成疤,像时光烙下的象形文字。
她教我给孤寡老人送饼,说“善心要趁热给”;让乞丐进屋喝粥,说“冷饭暖不了世道”。那年乞者冒雪来拜年,额头磕在青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檐下雀。姥姥扶他时,我看见两个驼背的影子在雪地里开成并蒂莲。
八岁那场离别,像生扯带肉的刺。我攥着姥姥缝的碎布娃娃,哭喊震落墙皮簌簌。往后的寒暑假,我总在客车扬尘里狂奔,老远就望见月季丛旁的身影——她永远提前三炷香的光景守在那儿,蓝布衫被风鼓成等待的帆。
九十三年的光阴,把她的腰肢压成稻穗,却压不垮眼角笑纹里盛着的暖。寿宴那日,满堂儿孙如枝头喧闹的雀,她独独朝我伸手:“薇儿来,替姥姥数数梁上燕子今岁添了几口。”相片定格的瞬间,她的手仍保持着为我掖被角的姿势。最后一夜,老屋梁柱发出幽微的叹息。我握着她渐凉的手,看见月光正将窗棂刀痕镀成银线。
今春回乡,旧居已坍成土丘,苔痕深处模糊了年轮。唯那株月季愈发葳蕤,花瓣层叠如永不阖上的眼睑。风起时,有细碎芬芳落向斑驳窗框,恍惚又是那双生茧的手,在时光深处轻轻招摇。
------2025年03月07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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