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孤鸿[周天红]
(2025-02-10 16:36:19)分类: 报刊文摘(转) |
吹的是什么方向的风,我记不得。只记得隔壁邻居毛二叔的收音机里说着,明天,小雨。大清早,戴上斗笠,我赶紧往村子口的老码头走,接三舅。山谷的风,小河沟里的风,一阵阵吹上脸,有些冷。站在风中,两眼直直地望着老码头以及远方。
一条小木船,一个人的身影,三舅终于出现了。两岸绿竹青山,河面淡淡雾云,一波江水,一人独立,真有一般烟雨孤鸿模样。
三舅是村子里第一个出门闯生活的。要出门闯生活,就得从老码头走。出老码头,过二道水,下半边滩,就是洞子场。上了洞子场,那里才有公路,才能坐着大大小小的车,走进那山外宽广的世界。老码头是村子与外面世界的分界点。老码头,对于三舅,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坐在老码头上,看着就要被风吹倒的房屋,三舅痛下决心,一定要去山外闯生活。
闯什么生活呢。既无手艺,又无本钱。有力气呀。坐在老码头上想了大半个下午,三舅吹着那些南来北往的风,想明白了。凭什么闯生活呢。放排。竹子是村子里的主要产物。三舅把那些竹子一排排砍倒,一捆捆扛到老码头上,再一排排扎紧,那就是竹排。一个竹排放出去,能放两三千斤竹子。三舅先是把竹排放到洞子场起岸,卖掉,后来就放到了国道边的石灶头,再后来敢放到县城了。挣钱是最大的动力。放得越远,竹子越能卖个好价钱。三舅的心也远了,居然在洞子场买下房子,县城买下门市,不放排了,做起了生意,更是少有回村。
每次,三舅回村,去老码头接,就是我最喜欢的活。头天晚上得了电话或口信,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毛二叔收音机里说着明天的天气,要不要戴蓑衣斗笠,要不要带胶鞋竹棍,要不要背竹篓竹筐,想着,左左右右地想着,生怕第二天早晨忘了点什么。那就对三舅无礼了。三舅进了家门,糖果花生瓜子,面呀油呀米呀酒的,手里总不会放空。再说,三舅来了,家里腊肉呀豆花呀炒呀蒸的,桌子也不放空,屋前屋后都高兴。
好多时候,我站着或是坐在老码头边的大石头上,就等着三舅划着一条小船,出现在河面。
老码头是载动村子亲情与友情的地方。那年,哥去南方打工。哥背着行囊,从老码头站上竹排,娘的眼睛就没离开哥的一举一动。洞子场的学校毕业,哥没考上城里的学校。他在村子里学了木匠学石匠,然后就不想待在村子里。村里人说,不就是在洞子场读的那点书给闹腾的,读了几天书,心气高了。哥就想去外面的世界闯生活。哥心里想着,三舅才读过几天书哟,都能走出村子活出过人五人六的,就不相信自己成不了事。娘没办法,只好半夜里帮着哥收拾东西,送着上老码头……
父亲说,再是行单影孤,我也得干点事。看着家里的日子,难熬呀。哥去了南方,一年了,不要说寄钱回家,一点音讯都没有。父亲说,我不能像毛二叔那样,成天在村子里拿着个收音机,等吃等喝,跟等死有什么区别。其实早些时候,毛二叔也不是个闲人。他跟着三舅一起放排。在一次起排上岸时,扛竹子,捆子大了,伤了腰,再不能干重活。毛二叔那收音机,是他在城里打工的二娃送的。收音机是毛二叔唯一的依靠。一个家,就只有毛二叔一人了。一个人,拿着收音机,听听叽里呱啦的声音,再坐在老码头上看看,有没有亲戚朋友进村。
每逢农历三六九洞子场赶乡场的日子,父亲划着竹排,竹排上放着萝卜白菜青菜或是山药蘑菇野山果等山货,顺着小河弯弯拐拐就去了洞子场。父亲进了洞子场,就像变了一个人。摆摊子,卖东西。卖完东西,再进场口上王二娘的豆花馆。王二娘的豆花馆,那是洞子场最热闹的地方。山里的,山外的,进山的,出山的,都聚集在馆子里。天南地北,国际国内,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大家张着嘴,随便说着摆着笑着。听了那些话,再吃一碗豆花饭喝二两老白干,父亲就成了村子里的焦点。闲来无事时,大家都围着父亲打听事。就是毛二叔,都得关了收音机,细细地听着父亲说着那些天边或是眼前,发生的或是就要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大家都听得有盐有味,都以为是真的。父亲感觉自己呀,就是村子里的头号人物。
好几次,我看着父亲从小河面出现,再上老码头。父亲满身雨呀雪呀汗呀水的,居然精神抖擞。父亲回到村子,大有鸿雁归来的气势。老码头,就是村里人生活的此岸或彼岸,就看你怎么看了。
村子口学校的赵二先生说,他从老码头上送出去的学生,比鸿雁还多。先生在村子里教了二十几年书。有的一家三代人都是他的学生。上学,放学,赵二先生坚持着送学生。看着学生安全地上课读书,他心里踏实。每个学生考上洞子场或是城里的学校,赵二先生也坚持送到老码头,看着学生上了船,一脸笑容。先生说,他做的就是让人鸿雁高飞的事,学生能有出息,走得再远,他都高兴。逢年过节,老码头上,那些远方的学生回到村子,牵着扶着拉着,喊着“赵老师”,先生的泪水都要笑出来了。鸿飞得再远,也知道回乡感恩。赵二先生,就不是孤鸿一羽了。
谁不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生活偏要牵着你绕着道走,也就只有努力了。睡在半张旧沙发上,透过窗口,想象着外面美丽的月光、天空以及明天美好模样,不如出去闯闯。烟雨,孤鸿,又能奈何?
一个老码头,一个村子,一些人的生活。我经常站在那个时间的渡口,看着山里山外的人们,划着小船或竹排,迎着风风雨雨或阳光月光,流动在天地之间。我知道,那就是生活。惊鸿一瞥或是孤鸿一羽,只要闯过,就对得起生活。
烟雨孤鸿,梦里他乡,总是旧时模样。
------2025年02月10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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