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母亲的记忆》:不动声色的震撼
(2020-05-09 17:50:32)分类: 经典/文摘/精华(转) |
《母亲的记忆》,撷取了记忆中有关母亲的几个片断,毫不连贯,只是平静的叙述,没有抒情,没有议论。归有光,世称善写亲情,是把回忆和感想结合起来写,而孙犁则连个人的感想都没有写。所有的一切,都蕴藏在不动声色中。
孙犁的作品,都是反复斟酌修改的,我相信这一篇更是“意匠惨淡经营中”,因为文章的构思非常别致,把对“我”的养育和母亲的性情,交替穿插来写。
这几个片断,自然是记忆最深刻、最难忘的。先后生养了七个孩子,却连续六个夭折,只养活了我一个,这对母亲是多么惨痛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啊。而我又是体弱多病,是母亲向过往的神灵祷告来的,母亲的坚韧和伟大,这些材料是最典型的。
又穿插写了母亲的勤劳和善良。农忙时节,发疯似的劳作,从老天手中抢粮食,一身尘土,满头柴草,泛起白碱的蓝布衣裤,这些细节是感人的。而周济贫弱、扶助孤老却又非常慷慨,其中小尼姑赠蝈蝈一节,使文章摇曳多姿、顾盼生风。
最出色的,是我抗战期间偷偷溜回来,母亲以月季花相送,这个满头柴草的 农村老太太,平时也只是玩玩纸牌,竟然以这样的现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子之心。
最后写到,我外出养病,母亲站在院子里送我,“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一般人是用“竟成永诀”来表达出乎意料和沉痛之情的。
整篇文章,我们似乎看到孙犁老人坐在藤椅上,平静地叙述着母亲生前的点滴。但谁能说,这平静之中没有包含着深情?
2011年12月16日星期五
附:
母亲的回忆
孙犁
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
“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
“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麦秋两季,母亲为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似的劳动。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帮着收割、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
她的口号是:“争秋夺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家人谁也别想偷懒。
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把馍馍晾干了,再粉碎煮成糊喂我。我多病,每逢病了,夜间,母亲总是放一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母亲对人说:“我这个孩子,是不会孝顺的,因为他是我烧香还愿,从庙里求来的。”
家境小康以后,母亲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尽力周济,对于过往的人,凡有求于她,无不热心相帮。有两个远村的尼姑,每年麦秋收成后,总到我们家化缘。母亲除给她们很多粮食外,还常留她们食宿。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眉清目秀。冬天住在我家,她怀揣一个蝈蝈葫芦,夜里叫得很好听,我很想要。第二天清早,母亲告诉她,小尼姑就把蝈蝈送给我了。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一九五六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当我走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
“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我在外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1982年12月
燕之翼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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