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一陶翁

曹    矞

如果说陶渊明是深情的、柔情的、苦情的痴情男人，你信吗？

此前，谁要是这么问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当在网上意外阅读欣赏了陶渊明那篇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散文《闲情赋》之后，我完全相信了，被他的满腔柔情和非常痴情的一面所震撼！

其实，男人都有着很柔情的一面，带着隐士和士大夫面目的陶老先生概莫能外。别以为他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鸡鸣桑树颠，犬吠深巷中”的隐逸情怀，他写起情书来还真算得上一位高手呢。

你说什么？你不信？我手里可是有证据哦。让我们来读一读陶先生写的那封超级牛逼的情书——《闲情赋》吧。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愿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与床前。

愿在昼夜而为影，常附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衿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更不知道是哪位美眉，竟然触动了陶渊明那颗柔软的心，致使他对这位美眉如此倾慕，如此痴情，如此伤感。原来单恋一枝花也会是这般的美丽！

按照他情书里的叙述，这位美眉应该是一位古代少有的淑女。要论相貌，肯定有“倾城之色”；要论人品，有“德于传闻”。总之，大家都说她是万里挑一的好。

陶渊明老先生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就深深爱上了她。至于这位姑娘对陶渊明感觉如何，已无史料可查，说不清楚了。根据那情书，他是认识这位美眉的。可能是在一次音乐会上相识吧。那姑娘正在弹奏古筝，顾盼生辉，巧笑倩兮。那纤纤玉手优雅动人，正时快时慢地拂动着琴弦，也不停地拂动着他的那颗心。那美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含情脉脉，似乎有意或无意瞩目于陶渊明。

萍水相逢，陶渊明尚无机会上台表白，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纠结。他回到家里，少不了被单相思折磨得辗转难眠。于是，他便披衣起床写情书。别看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决不为荣华富贵所动，可对于爱情，对于自己一见钟情的美眉，就似乎不怎么有气节，一下子乱了方寸。此时，只要能得到姑娘的芳心，猜想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乐意的。

陶渊明显然是个性情中人，也许还属于闷骚类的。他因为某种苦衷不敢表白，或认为直言不讳不好，不是文人作风。他才想到写情书，但又“恐他人之我先”，担心了N次，纠结了N次，就是没法接近美眉。无奈之中，他苦思冥想，在情书告白中用奇特的想象力，把自己幻化成各种物体，以表达对心上人极端爱慕之深情。

一愿变成美眉的衣领。这样虽可接近美眉的脸部，占据一定的高地，从而感受美眉散发的芬芳气息，但一到晚上美眉就脱衣睡觉。作为衣衫，不得不被挂在一旁，忍受整晚分离。如果这样，他就会抱怨夜之何等漫长。

二愿变成美人衣裳的腰带。尽管降低了接触高度，从衣领下降到腰部，还可尽情拥抱美眉的小蛮腰。可是，天气一变，她就得换腰带，被甩可能性极大。

三愿变成涂在美眉头上的发膏。这样可以依附在美眉的秀发上，一路下垂到肩膀，全方位覆盖。但是一想便知，美眉爱洗头，勤洗澡，好不容易贴上去了，一阵热水冲刷下来，只得幻化为热气被蒸发，消失得了无踪影。

四愿变成心上人的眉黛。可以贴近美眉的眼神，和她一起秋波流转，也能随之而神采飞扬，却怕美眉卸妆。

实在不能成为美眉身体上的服饰，退而求其次。五愿成为美眉的床上席子。这也不错，可以让美眉贴着自己睡。可恨，天气一凉，垫被取代凉席，又得熬到明年夏季，美眉才会有需求。

六愿变成美人脚上的绣花鞋，附着在美人洁白的脚上跟着她周旋。可惜啊，一到晚上美眉就把鞋子丢在床脚，让他孤零零地熬夜到天明。

七愿变成她昼夜与之相随的影子，跟着她东奔西走，但悲哀的是那高树有太多的树荫隐没了身影，感慨还是不能够形影不离。

八愿变成夜晚美人窗前的烛台，在窗扉之间照着美人娇羞的容颜，但悲哀的是那月亮发出柔柔的光，湮灭了烛台的光明。

九愿自己是修竹数竿为美人编织成扇子，让她温柔地握着我扇出悠悠的凉风，但悲哀的是那薄薄白霜覆盖大地的早晨，美人啊，却顾看着衣袖把我放在一边，让我归思难收。

十愿自己是树中的梧桐，变成美人膝上弹奏的琴，但悲哀的是在美人高兴之余却引来悲凉，最后生气地推开我而停止了琴声。

陶翁情书可谓写得别具一格，极力描写他幻想与心上人日夜相处之不得而后变成各种器物依附于美人的情景，巧妙地表达了他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感情真挚委婉动人。从美人的用具到美人的衣着，乃至影子，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无非就是表达心中无限相思之情，想和心上人全天候相守，一刻也不愿分离。

这些假想可行吗？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万般无奈，只好设想一场邂逅。于是，他漫步到树林，希望在青松之下的芳草地，不经心地遇到心上的美眉。然而，大多数单相思的结局不言而喻，都不会按照主人公设计的路子走。夕阳西下，美人不见，陶渊明感觉到自己如同丢失了灵魂，又好像船儿没了浆。即情书所谓“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将他对美人思慕之未得的怅惘失意之情推向了极致。不过，我们借此看到了伟大诗人陶渊明背后那最痴情最柔情的一面。

读罢陶渊明散文《闲情赋》，使我想起了西部歌王王洛宾的一首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那位男子想心上美人想得实在不行了，于是忽发奇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铁汉柔情吧，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段正淳对马夫人等人的怀旧，也是如此。

西北汉子都想做一只绵羊了，何况诗人气质的陶渊明？陶大诗人当然想做美人的鞋子和影子，想让自己和美眉长相厮守，相依相恋，白头偕老。

从这个角度而言，陶渊明的《闲情赋》可谓情书之圣者也，或者说是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之始祖。

看来男人不仅是铁汉一个，也有很女人的时候。故有感于此，口占一诗。小诗云：

谁言好汉不“欠抽”，只是未到痴情时。

自古男儿有情圣，柔情似水一陶翁。

附：陶渊明爱情散文《闲情赋》原文：

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倦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就寒。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侍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