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鸂鶒”从西湖飞来
(2024-05-24 13:4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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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学解析 |
昨晚读姬健康网友的红学论文《唐朝的“鸂鶒”是如何飞进清朝的》,文章旁征博引,搜罗极富,论证了《红楼梦》大观园中出现的“鸂鶒”,来自于《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所述的“被底鸳鸯”故事。并以大量事例证实,唐宋文人多吟咏“鸂鶒”之文学作品,元代以后,鸂鶒之名几乎在诗文中消失,真正的鸂鶒早已灭绝。《红楼梦》创作的那个时代,“鸂鶒”两字只能从古书上来,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姬健康网友的研究结论,前半部分应无异议,后半部分似有待商榷。古人所称的“鸂鶒”亦作“鸂<</span>氵鵣>”,乃是一种水鸟,形似鸳鸯而稍大,常雌雄偶游。因其体态多紫色,故亦称“紫鸳鸯”,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中的“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指的就是鸂鶒。至于当代学者对“鸂鶒”的研究,有人说它就是鸳鸯的别称,有人说它是凤头潜鸭的古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多属揣测之语,无须多辩。
“鸂鶒”和“鸂<</span>氵鵣”>”两个词汇,指的是同一种水鸟,意思本没有区别;其中“鸂”字两词用字相同,但“鶒”字与“<</span>氵鵣”>”字却不同。由于后世之各类辞书中,多收入“鸂鶒”一词,而没有收录“鸂<</span>氵鵣>”一词,以至于至今各类平面词典及网络词库中,均未收录“<</span>氵鵣>”字。本人又不熟谙网络造字程序,所以在本文编撰过程中,也只能以“<</span>氵鵣>”字代之,相信读者诸君能够谅解其中苦衷。
《红楼梦》中的“鸂鶒”,出现在书中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端阳节这天下了大雨,梨香院中顽皮的小戏子宝官、玉官等和袭人开玩笑,“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丹顶鹤、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需要注意的是,当代校印本《红楼梦》写作“花鸂鶒”,而庚辰本《石头记》影印本原文,则写作“花鸂〈氵鵣〉”。
再查《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被底鸳鸯”篇的记载:“五月五日,明皇避暑游兴庆池,与妃子昼寝于水殿中。宫嫔辈凭栏倚槛,争看雌雄二‘鸂〈氵鵣〉’戏于水中。帝时拥贵妃于绡帐内,谓宫嫔曰:“尔等爱水中‘鸂〈氵鵣〉’,争如我被底鸳鸯?”五月五日为端阳节,与《红楼梦》书中“花鸂〈氵鵣〉”出现的日子相同;使用的也是“鸂〈氵鵣〉”一词,与《红楼梦》的用词亦复相同,当非偶合。
《开元天宝遗事》乃五代时王仁裕所撰,并非记录“鸂〈氵鵣〉”最早的作品。其实,从唐代到清代,诗人歌咏“鸂〈氵鵣〉”的作品一直不绝如缕,且歌咏的多是杭州西湖的“鸂〈氵鵣〉”。唐代与白居易交往甚密的诗人李绅,便有《重别西湖》一首,叙述自己对湖上鸂鶒的怀念,诗前小序曰:“东去日前,别湖中双鸂鶒、翡翠、早梅等三题。及西来,则鸂鶒、翡翠悉皆翔失,梅衰秋叶,重起前叹耳。”
到了宋代,隐居西湖孤山以“梅妻鹤子”著称的诗人林逋(林和靖),有一首《池上春日即事》,记叙自己隐居生活中与鸳鸯、鸂鶒的交集:“鸳鸯如绮杜蘅肥,鸂鶒夷犹翠潋微。但据汀洲长并宿,莫冲烟霭辄惊飞。已输谢客清吟了,未忍山翁烂醉归。钓艇自横丝雨霁,更从蒲篠媚斜晖。”
及至元代,曾任江浙道提举的诗人艾性夫,在其《孤山晩稿》中有《春溪二首》,记叙自己所见西湖鸂鶒在水中觅食的场景:“懒溪晴稳麦风斜,桥影欹倾水见沙,十里荒陂自春色,一双鸂〈氵鵣〉啑杨花。 雨香云嫩散朝晖,细草初肥緑满溪,无数落花莺背上,避人帯入栁阴啼。”
明代著名画家兼诗人岳岱,在其《武陵精舍六首》中,也写到了江边鸬鹚、鸂鶒在水边渔梁上晒翅的情景:“白石何累累,流水亦复急。茅茨对夕晖,敝笋待鲜食。晒翅满渔梁,鸬鹚与鸂鶒。”另,明代大官僚诗人李东阳,在其所作《荷鹭图为薛御史作》、《题画》诗中,也两次提及鸂鶒:“鸳鸯鸂鶒似争春”。
清初著名的女子诗社“蕉园诗社”祭酒柴静仪有诗《与亚清集于园林》:“月榭云楣结构新,一尊相约玩芳辰。红翻‘鸂〈氵鵣〉’山塘小,碧点蜻蜓涧水春。酒兴渐随花事减,诗怀偏与药囊亲。风流文采兼闲雅,闺阁如君得几人?”。柴静仪与蕉园姐妹结诗社的活动场所在杭州西湖西溪山水间,她们所见之‘鸂〈氵鵣〉’亦应在这里。
柴静仪此诗作于何时无考,但从“酒兴渐随花事减”一句看,当在某年的端阳节前后,与《开元天宝遗事》及《红楼梦》中“鸂〈氵鵣〉”出现的时间基本相同;她在诗中把这种水鸟不写作“鸂鶒”而写作“鸂〈氵鵣〉”,与《开元天宝遗事》及《红楼梦》的用词亦复相同。
同样的端阳节时分,同样的水池中“鸂〈氵鵣〉”,《红楼梦》创作素材与蕉园诗社姐妹及《长生殿》故事的渊源关系由此可见一斑。尤堪注意的是,“鸂〈氵鵣〉”这种美丽的水鸟,并非唐宋以后就绝迹了,而是仍生活在《长生殿》作者洪昇的故乡杭州西湖、西溪犹如如人间天堂的苍翠山水间。
清雍正朝《浙江通志》第五册卷一百七“物产”一篇中,就记载浙江温州府的贡品有此水鸟:“‘鸂〈氵鵣〉’,隆庆乐清县志:其羽五色,善敕水取鱼。”浙江省永嘉县至今还有一个“五〈氵鵣〉乡”,“五〈氵鵣〉”之得名,相傳因旧时獵人在此發現水邊有五隻美麗的水鳥“鸂〈氵鵣〉”,因而取此名。后人因为这个〈氵鵣〉字难写难认,而使用谐音妄改为“五尺乡”。至今“五尺乡”的网站上,尚猜测说该乡名中使用的“氵鵣”字,是因“鸂鶒”二字書寫複雜,每字取一部分組合而成的人造字。
“氵鵣”字是由“鸂鶒”二字每字取一部分組合而造成么?这是今人望文生义的妄解。“鸂鶒”与“鸂〈氵鵣〉”之名均古已有之。唐代杜甫、孟浩然、温庭筠、李群玉等著名诗人的诗中,歌咏这种水鸟均用“鸂鶒”二字;到了宋代,宋徽宗皇帝御府所藏《宣和画谱》上著录的花鸟画中,约有六十张作品画有“鸂〈氵鵣〉”,其题名均为‘鸂〈氵鵣〉’,如芙蓉鸂〈氵鵣〉图,山茶鸂〈氵鵣〉图,桃花鸂〈氵鵣〉图,秋荷鸂〈氵鵣〉图,杏花鸂〈氵鵣〉图,等等。
时至元代,“鸂〈氵鵣〉”一词并未淡出文人笔下,而是主要出现在元曲中,并且与杭州发生了密切关系。如曾瑞的元曲【般涉调】“哨遍·秋扇合欢制”中,便有“穿花‘鸂〈氵鵣〉’偏斜落,出水鸳鸯颠倒飞,浑乡得繁华异”之句。冯士颐的竹枝词中也说:“鵁鶄‘鸂〈氵鵣〉’日相从,好个南峰与北峰。再看双投桥下水,新开两朵玉芙蓉。”诗中的“南峰”、“北峰”、“双投桥”均为杭州西湖景物,可见此词歌咏的“鸂〈氵鵣〉”,乃西湖中偶游的“鸂〈氵鵣〉”。
再如元睢玄明的散曲《咏西湖》【七煞】中,亦有“见胡蝶儿觅小英,游蜂儿采嫩蕊,莺声娇转藏花卉。白苹洲沙暖鸳鸯睡,红蓼岸泥融燕子飞。小鱼儿成群队,翻碧浪双双鸥鹭,戏清波队队‘鸂〈氵鵣〉’”之句。《咏西湖》曲本咏的是“钱唐自古繁华地”之景,“兰麝香凄迷葛岭,统罗丛盈满苏堤”。“山旖旎妖妍如西子,水回环妩媚似杨妃”。这样,又将西湖之“鸂〈氵鵣〉”,与西子和杨妃发生了意义上的关联。
到了清朝,康熙五十五年(1716)修成的《康熙字典》,也收录了“鸂鶒”一词,见《康熙字典》第1494页第11字:“鸂鶒,水鳥也。【謝靈運·鸂鶒賦】覽水禽之萬類,信莫麗於鸂鶒。”《康熙字典》用晋唐诗人诗中的用词“鸂鶒”,统一了“鸂鶒”、“ 鸂〈氵鵣〉”的两种说法。《康熙字典》自修成问世后,遂成为文人笔下遣词用语的最权威依据,自此鸂“〈氵鵣〉”一词就很少见诸文人笔下了。倘是《康熙字典》问世后的文人(如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只会使用“鸂鶒”一词,而绝不会使用“鸂〈氵鵣〉”的。
洪昇是清顺康年间人,逝世于《康熙字典》修成之前的康熙四十三年(1704),生前笔下当然未受《康熙字典》约束。其一生文学创作,深受晚明文化气脉熏陶;作为昆曲大家,受元曲影响甚深;热衷《长生殿》创作,为杨贵妃题材“乐此不疲”。《红楼梦》是用戏剧手法创作的小说,是《长生殿》旧谱填新词。根据以上分析,他在“翻碧浪双双鸥鹭,戏清波队队鸂〈氵鵣〉”的三生石畔创作《红楼梦》,心中怀着唐玄宗的“被底鸳鸯”故典,在书中使用“鸂〈氵鵣〉”而不用“鸂鶒”,就势所必然,一点也不奇怪了。
2015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