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繁华的泰阿廷纳步行街上的ARAN，不管什么时候去，店中都大排长龙。狭小拥挤的店面、毫不舒适的座位、以及写得龙飞凤舞的菜单，绝对会令游客感到头痛，所以ARAN的客人基本都是本地人，包括对食材十分挑剔的主妇，她们不在这里用餐，而是打包裸麦面包回家优化自己的餐桌。

    如同法国人嗜食Baguette，裸麦面包——又称黑麦面包则是德国人的主食。这玩意表皮坚硬、粗糙、龟裂，看起来像是被剁成一段段的老树桩。我花了很长时间去习惯它，一开始觉得有多难吃啊——首先它是酸的！是湿的！吃起来像咀嚼了很久的口香糖！它的皮非常硬，哪怕使用锯齿餐刀，切割仍然十分费力；还有，它很重，一整颗裸麦面包几乎重达6kg，尽管我不可能把6kg都吃下肚，但总觉得吃下去的部分——不管多少——都淤积在胃里，连消化都比别的食物更花气力。

    但是从习惯到喜欢，却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突如其来，无迹可寻，不可理喻，于是继续说ARAN——我不能肯定慕尼黑最好吃的裸麦包究竟是在牛市的农民作坊、还是以精美考究闻名的高级食品店比如kaefer、Dallmayr——不过可以肯定，城中最有名的面包吧一定是ARAN。ARAN专售裸麦面包、提供面包快餐，并且这里是城中的时尚地标之一，备受设计师、文艺青年的喜爱——我猜可能和店中的小清新服务生、北欧与印度风情相结合的诡异装修有关。

    每次进阿兰我总是满怀怯意——尽管有足够长的排队时间可以思考吃什么，但他家的丰富菜单实在令选择困难症患者倍感抓狂——实际上食物几乎只有一种：阿兰面包切片。区别在于上面抹什么：黄油？果酱？蔬菜？火腿？鲜酪？光鲜酪就有好几种不同的口味，还不算季节性特别供应，比如秋天的牛肝菌鲜酪。只有德国人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对待一块黑面包——不过将其脑补为白粥与各色酱菜咸菜的话，心中登时又感释然。

    切片面包使用的是阿兰Ur-Laib——“Ur-Laib”这个名词指的是根据几百年前古方烘培而成的传统黑面包，配方非常简单，无任何化学添加：70%裸麦粉、30%小麦粉、盐——裸麦的面筋含量特别低，制作中必须掺不同比例的小麦粉。裸麦粉比例越高，吸水量越大，成品的湿度也越大，减肥者食用的90%比例的黑面包极为湿润，入口甚至有些粘牙，加上酸不溜秋的味道，别提多难吃了。制作中最重要的是天然面团发酵——如同“巴斯德效应”被发现之前那样，所有面团都是天然发酵的，烘培是那样漫长的一个过程。尽管现代科技提供了一切便利，一台面包机就能让你在醒来时尤置身香甜梦境里。但我们知道古方面包的滋味一定是不同的，岁月增香，仿佛通过它，我们能够尝到来自远古的秘密。

    不要忘记木烤炉，这玩意无论如何只应该出现在欧洲古装片里，但现代的小村庄、小镇中仍然有人使用它烘培。阿兰给自家面包亲切的昵称之一就是香脆的“Holzofenbrot”（木炉面包）， 我不了解木炉与电器各自的使用原理、区别之处，但万分憧憬沾染着林间迷雾的原木作坊、空气中浮满松油与木香，新鲜出炉的面包裹着一团神秘的雾气，它的气味毫不甜腻，与其说面包的芳香，不如用“乡间教堂传来的管风琴曲”以形容，那样的悠远与隆重。

    

    想象归想象，由于我还没训练出一条足以挑剔裸麦细节的舌头，基本只能区分出特别好或特别差，所以对阿兰家面包的口味唯有作出较为感性的描述：它酸度适中，口感紧实、内部组织格外柔韧、如同妙龄少女的屁股，极富弹性。无论搭配黄油或鲜酪，滑过舌尖的双重细腻让进食成为一场抵死的缠绵，过分专注于享受这种咀嚼的快感时，涌上味蕾的无穷回味，甚至令人忘记自己是在吃面包，而不是干别的什么。

    就餐的时候不说屁股、大腿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礼仪，而在刺激甚至多过于想象的现代，包括做面包、揉面都需要一点玫瑰色——自古以来人们就对面包师充满低级幻想，仿佛在满足口腹之欲之外，他们还能满足别的什么原始欲望。揉面这个费时费力、枯燥乏味的工作，假使由年轻有力的男人做来，顿时焕然一新。与夹紧手肘打发蛋白的娘炮糕点师不同，面包师拥有线条极其好看的臂膀肌肉——从前、包括现在的一些乡村作坊，在做揉面这样的力气活的时候，是不需要穿上装模作样的外袍的——裸身的男体、汗水顺着肌肉线条融化在面团里，如果你长时间盯着那双粗糙大手所做的原始运动，不可能不幻想那一团被揉搓着的洁白丰满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面包是男人的世界——尤其是黑面包。主妇们请在柔软如乳房般的牛奶吐司中寻找快感。这是母爱与性爱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