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是在哪里读到的，故事里的人穿着一袭“春水绿的衫子”——或者是金庸的书罢，却不是阿碧。说起淡黄衫子，倒是立刻想起郭襄来，可那个穿绿衣的人是谁呢？后来自己写小说，总是喜欢让笔下的人物穿春水绿：十六、七岁初出江湖的少女，散发、青衫、仗剑，意气风发。这是我心目中自在任侠，而又不失诗礼与洁净的中式青春。但也只可能存在于文字、幻想，或者穿越里。

    春水绿究竟是怎样一种绿色，想来是极天然、极通透，人工难以模仿的，欧阳修所说“春水绿于染”，就是这个意思。韦庄有“桃花春水绿”语，又有“春水碧於天”句，单从字面上看，便分不清春水究竟是偏绿还是偏蓝。说起天色之碧，便又想起传说中“雨过天青”的柴窑来，都说那是世上最惊心动魄的瓷色，然而谁都没有见过。不过可知春水之清爽通透，更重于颜色，那种晶莹干净、充满了生气与呼吸的质感才是最动人的。

    啰嗦了这么些，其实忽然想起春水绿色，竟是因为巴伐利亚南部Oberbayern地区的山水。节气上的春过去已很久了，巴伐利亚之夏却仍是春日气候。而Oberbayern靠着阿尔卑斯山脉，这个时节，山上偶尔还飞七月雪八月雪。积年的雪水一路融化，蓄成川流，滋润着沿岸的森林、田野，这一带的绿便是格外格外的绿，奇怪的是，这绿深而不浓，像极了东山魁夷画的《深绿的湖》（不过那幅画应该画的是国王湖的内湖），即深且透，活绿也似。

    Oberbayern一带散落有几个著名的景点，但穿梭其间的巴士间隔较长，一两小时才有一般，不算方便。可是不必到景点去，便是目光所能及之处，四面山水，皆可入画，俱是令人心驰神醉的好风景。坐上巴士，一路这眼就用不过来了，忽而是开阔的草原，忽而是幽玄的山林，忽而是叠嶂的重峦，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绕经一座又一座古老美丽的小山村，俄而脚下出现深可数十丈的峡谷，如刻在绿水青山之上一道极突兀的刀疤，令人为这突然出现的陡峭雄壮惊疑不已。

  

    路过Unterammergau的时候，恰好赶上村子里的Volksfest，远远的，看见一支游行的队伍从田野间走来，那是一队儿童，穿着巴伐利亚式的毡衣、皮裤，戴着插羽毛的尖帽子，吹着号角，打着鼓。他们走在茫茫的绿中，身后映着一片群青色的大山。洁净的青山绿土，人为地平线。巴士一晃而过，我却对这样一幕风景终身难忘。

    每天早上他醒来，正对着后山的落地窗，窗帘已被拉开（或者从未合上），他看见后山上修成阶梯状的人工瀑布，一层一层，曳然而下，仿佛直向他扑来似的。落地窗两边各有一面巨大的镜子，与落地窗外的景色合成围攻之势，房间很大，他却分明感觉到逼迫的压力，在这个奢华到极致的空荡荡的卧房中，他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

    假如他也对东方感兴趣的话，有可能找到一两个相士，哪怕不是相士，就是个略读过些书的骗子，也会告诉他在风水学上，床对着镜子多么多么不吉利。后山虽然只是一个小坡，他却成了积水的潭底，是被流水冲刷着的，每次一浮上水面，又被按下头去。既然西方人从不讲究这些，也便没有讲究的必要，魇住他的不是风水，是心魔，不管是搬到楚歌峰的山巅，还是这深山深处，或者基姆湖的浮岛，心魔都会追他而去，并且这几个地方风水也都确实不好。

    年轻的国王在林德霍夫宫中住了八年，与世隔绝。近现代的王室基本都是悲剧，他幸而不必一辈子握手与剪彩，可是做了一辈子梦，而最最可悲的，是他太分得清梦境与真实，尽管将自己一生流放在梦境里，又格外清楚知道真实是什么样子。你道是钟鸣鼎食贵极了人间，于他不过靡衣媮食苟且了一梦，忽丽忽朽，忽荣忽枯。

    他一个人吃饭，连仆人都不想看见，于是有了升降餐桌。卧室修得极大，是想学习法王边在卧床上接见公卿的气派，偏偏由始至终，未曾接待过一位访客。八年来，看腻了奔滚而下的瀑布，时时以为它会淹没自己，而人工瀑布总是像一切德意志人工，守规矩守地太刻板，也是令人绝望的。

    林德霍夫宫是藏在深山中的一颗珍珠，怀抱着它的是群青的山，蓝得很稳，与因为寂静甚至滋生出禅意的佛绿色。来到这里，有点不敢相信，因为太美丽，连呼吸都变贪婪，仿佛想能带走多一些。这便是西方的灵山了，长久生活在这里，宁静致远，人也会变地淡泊平和罢，假使接受了寂寞。可是他的孤独是异于常人的刻骨，连一点点寂寞都成了床垫下的豌豆，愈久，愈烈，愈难耐，不但咯着身子骨，还咯到了心窝处。

    

    他命人造了山洞，专演瓦格纳的Tannhauser。水中央停泊着一艘天鹅船，看着很是眼熟。我想起高天鹅堡里挂着一张油画，画上一个漂亮的孩子正驾着天鹅船，悠游在高天鹅堡下的阿尔卑斯湖中。那个孩子就是路德维希二世。当水雾弥漫、女妖出现、音乐演奏到最惊心动魄处，濡湿了眼角的国王大约也会想起充满梦的童年，与此后捕梦弄影、荒唐寂寞的人生罢。

正对着国王卧室的人造瀑布、海神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