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按下快门
(2010-12-19 00: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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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鸡毛蒜皮的狗血人生日志 |
本随笔写于胶州路大火三七,转眼已是五七了,就像惨死在菲律宾的香港人质,还有为营救孵蛋十八畜献出生命的张海宁,这些本不该逝去的鲜活的生命终究会成为“过气”的新闻,对忙碌的世人而言,仿佛忘记比生命的消失更容易。
抵沪次日,特特去静安寺上香。静安寺坐落在魔都房价最高的黄金地段,被奢侈品商场、豪华酒店包围,近年一再修葺,里里外外都刷上金漆,阳光下华丽无比,浑然不似四大皆空的佛刹。然而我是看着它从朴素的古刹渐渐张扬起来的,寺中千年香樟木雕塑的观音,乃是我年少时最可亲的观音姐姐,每次见到她,我都感觉温暖安心。据说礼佛的时候,信众不可盯着菩萨的脸看,以前不懂得,现在忍不住,只觉四目相对,观音姐姐像是对着我微笑一般。在殿内无论如何不敢拿出相机造次,却见两个光头僧衣的和尚,一个手持DV,一个手持DC,对着佛像,“咔嚓咔嚓”,闪光灯亮个不停。
出了这香烟飘渺的人间佛国,忽然涌起止不住的念头,想去胶州路念一回心经——妈妈听说,怪道,你又不是和尚。打听了方向,沿着胶州路一径走下去,才知道走水的地方靠近余姚路,实际上离胶州路这头很有些距离。一路上风和日丽,放眼过去,到处都是吊车和高楼,每一栋楼的外墙都是簇新的,往往疑心就要看见了,随即拱伏眼界的,仍是完好的建筑,这才明白过来,上海的高楼有多少,上海二三十层的居民楼有多少,上海便也罢了,后来坐火车去苏州,路过昆山、苏州新城一带,但见4、50层的居民楼如鸽笼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楼与楼连成一片,坚实如铜墙铁壁,毫无空隙,不可不谓壮观,实际上更是恐怖至极,先不说这密集恐惧症般的楼群怎么住人,倘使走了水,可不要成为传说中地狱的火山火海了么?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前方出现一座建筑工地,新楼还未盖起,视野开阔,于是猛然间,我看见了人间地狱。焦黑的大楼,远远只露出一个顶,一瞥之下,已令人魂飞魄散。楼前那条街道已被高约3、4米的蓝色隔板重重封锁了,只留出一小片马路供非机动车往来。新闻中人们献的花、设的灵堂,俱被蓝色隔板遮住,一点张望的缝隙都没有。而走到楼下时候,眼前所见,已非我干涸的词藻可以形容。整栋楼的惨况,确是生平未见的,巨大的震撼扑面而来,压抑地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莫说楼,就说街边的梧桐,都是焦黑枯死的,有焦叶吹落,如烧给逝者的纸钱般。听说头七之后,新闻单位俱已被告诫收声,报道几乎没有了,而马路一封锁,赶来献花的人也少了。当天陆陆续续,还是见到一些热心人,手拿白菊,绕场一周,找不到可以献花的地方,只能放在隔板前面,那花很快便被风吹倒、车碾过。
看热闹的人仍有百八十个,大多是老年人,也有少数挂着外地电视台记者证的人,四下转悠,想要混进小区。老年人什么都敢讲,不和谐的、迷信的、愤怒的,又说起八九年上海惨烈的大火,最后抓肇事人,枪毙了一个白痴。这些人不是不同情受灾的居民,偏偏很多想法之“新奇”,比如有人说,这楼中住的都是“有钱人”,不需要穷人同情,更反对单位组织给这些“有钱人”捐款——真把我听得目瞪口呆、思维不能。还有位老阿姨大老远跑来凑热闹,自称静安区居住六十年,被赶去了深山老林,又说她厂中的八卦不平事,因嗓门大、腔调怪,吸引了不少人,听她边吃饼干边开骂,饼干渣子屑屑地从嘴里掉下来。这时候一阵风吹过,走水楼五楼一户人家竟然飘出一截完好的土黄色窗帘,据围观群众说那家人家是信奉上帝的,上帝保佑,家里几乎没有烧到。孰真?孰假?而那窗帘飘动,似有幽魂哀哀的,想回到这边的人间,却辗转不能。又有传说,对面小区的居民夜间可见到漆黑的大楼中仍有闪烁游移的火光,忽明忽暗,分明是鬼话,却让人对着焦黑的楼,怕不起来,只觉得难受,打心眼里难受。玉佛寺的僧人头七来过了,不知亡魂们走了往生桥没有。无能为力如我,只能在楼下默默念经,又不知该为他们祈祷什么。
几日后二七,微博上听说苦主下午二点献身“讨说法”,于是又去声援。一路上不少人也往那边赶去,很多年轻人,言谈间仿佛也是微博上召集来的。是日现场虽不如头七万人涌动,怕是也有好几百人,行走颇困难。蓝色隔板前站满民警,隔板前献的白菊为数不少,拢在一起,终于不怕风吹草动。献了花,过了一会,忽听街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真正是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因为发自深心的、无法形容的惨痛,于是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耳中。那家属哭地崩溃,被同样痛哭着的人们拖着走路,惨呼声声入耳,此情此景,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于是不敢再停留,一直到离开这一带、再望不见那楼,心情都久久不能平复。街头到处都是美好的标语,静安寺一带繁华到不行,静安公园门口好多穿婚纱的新娘穿梭。。。哪样的人间是真实的,哪样的人间是虚幻的?
关于“讨说法”一事,此后再无音讯,就连微博上关注的苦主,每每发现场照,都担心会被和谐。一纸通知真的可以碾走一切吗?禁止报道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又果真能够掩饰什么?我们知道掩饰终究只是掩饰而已,对于这个擅于遗忘的人间,掩饰+遗忘,是不是你们的愿望?
在现场,人们纷纷拿出相机、手机拍摄大楼——我可以理解“记录”的心情,但是这样的记录太沉痛太惨烈,这样的记录还是留给不得不坚强面对现场的新闻记者吧。无法拿出相机,无法按下快门。同这里的人素昧平生,但在这个擅长遗忘的世界里也总会有我这样的人,对素昧平生的故事无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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