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小波在《万寿寺》的开篇写道莫迪阿诺的《暗店街》，写道《暗店街》开篇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万寿寺》的主人公失了忆，在空气很坏的朦胧的晨雾中，王二迎来了黎明，他的过去一片朦胧。失忆的王二是王小波笔下许许多多个王二之一，失忆是他的特征，于是比起其他鳏寡孤独的王二，又多了几许苍凉、抽象、模糊的气质，但是这个失了忆的王二究竟仍然是小说人物，是作者笔下的提线木偶，记得或不记得，朦胧或清晰，纷呈的遭遇都是安排好了的、人造的，那么我的命运之线又掌握在谁的手中呢？我的过去同样一片朦胧。。。

    我没有失忆，但我的记忆同样地不可信。人是擅长欺骗的动物，首当其冲的受害人往往就是自己。被淡忘的、被歪曲的、被选择性失忆的、被刻意隐藏的、被自我催眠的。。。假话对自己说了一百次一千次，渐渐就变成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有时候和老同学聊天，惊觉我们彼此记得的事情都不同，我记得的事情，对方已经没有印象，而对方当作笑谈的往事，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同一个故事，不同的版本，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掌握着真理，记忆是否真的可信？曾经的笑与泪是否真实？欧阳峰说“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到的是让自己不忘记”，可是念念不忘的东西，又是否真的拥有过呢？而这一刻我们牢牢抓住、深信会成为永恒回忆的人与事，将来又会不会怀疑它的存在与真实？

2

    

    当我回到上海，这座城市似曾相识，我的过去却一片朦胧。。。我站在一座工地、一片废墟、或一栋高楼大厦面前，告诉别人这里曾经是一座学校、一条里弄、一个早点摊子，人们或许仿佛有印象，或许完全不记得，或许相信我，或许不相信。城市经过多年来不断的整容，面目全非到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是捏造的，即使我坚信自己仍然认识躯壳中的灵魂，怕是连这灵魂自己都已失了忆，这座城市的过去一片朦胧。。。

    同世界各地纷沓至来的游客一样，我喜欢去外滩、喜欢去城隍庙，喜欢走徐汇静安的梧桐路。在腊月高得不可思议的气温下，黄浦江被太阳蒸地雾蒙蒙的，天空与河水与沿岸的建筑笼罩在一片晶莹莹的雾色中。空气很坏，分明是晴天，天空的颜色却从来没有分明过。从飞机上俯瞰上海，天地河流灰而暖，就像一张上个世纪初的老照片，颜色失真地令人伤感。

    黄浦江是上海的母亲河，而我并不是黄浦江边长大的孩子。幼时家居苏州河畔，昏沉沉的午后，时常从汽笛声中醒来，彼时上海高楼已渐起，从窗外望出去，看不见河水，化工厂的烟囱吞吐着灰蒙蒙的烟，灰蒙蒙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矗满了灰蒙蒙的公房，回忆一片灰蒙蒙，只有汽笛声清晰沉重，吹开了这片灰蒙蒙的雾航。苏州河不像电影演地那么浪漫，但对于在河边出生、老去的上海人而言，它却有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温暖的魔力。今天经过治理的、绿柳还堤的苏州河、复古或后现代或结构主义或堆砌满一切形容词的苏河艺术、崭新的景观楼盘，一切都充满了那么不自然的矫饰，我的母亲河就这样变成了一条整齐而普通的河流，同世界上其他整齐而普通的城市河流没什么分别。

    我也曾见到过郊区的浦江码头，没有滨江钢筋铁骨的高楼建筑，岸边密密麻麻的集装箱，堆砌出一条铁红色的钢铁巨龙。江水更灰、更黄，有力地托起汽笛轰鸣的巨轮，南来北往。对岸依稀可以看见一些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耕种的农田，土地的颜色都像遭了瘟疫。倘使春申君重来，他还能认出当年那个小渔村的魂魄吗？真奇怪，什么都在变，唯独租界时期洋老爷们留下的建筑不会变，以前那里是洋老爷的寻欢所，现在仍是洋老爷与城中富人的享乐处。从浩荡的整容工程中幸存下来的石库门房子，如今一例改了酒吧，示范单位般工整的新天地早已过了气，人们拥进田子坊一类的老里弄新酒吧，坐在臭气熏天的公厕门外喝德国啤酒、日本咖啡。老的、新的，俱是失魂落魄的，那么我记忆中的灵魂们去了哪里？过去、现在，城市一片朦胧。。。

3

    巨轮的桅杆擦过和平饭店墨绿色的尖顶，江面上响起清晰、壮健的汽笛声，游人一片惊叹。岸边的小贩不厌其烦地放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沿着滨江大道慢慢地走，慢慢地梳理不自信可不可信的回忆，我的未来是同过去一般朦胧的，而城市的未来则是不必展望、清晰可见的。我惊觉“魔都”的花名原是来自它那汲取一切生气不断拔高窜长的魔力，再要不了几年，我知道它会变身成科幻电影中见到过的、炫耀而毫无生气的钢铁都市。这座城市像煞机器人的银色盔甲，没有心，也没有生命，也便不存在回忆不回忆的烦恼。唯有生命才会有回忆与烦恼，而生命在这样的城市中，最藐小不过，如岸边的杂草，如江面的蜉蝣，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