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半歌声



    一位前辈90年代中期在一个副省级城市的剧团工作，有段时间剧团频频下乡演出，所到之处，其中有座烟波浩渺的海岛，群山怀抱、人烟稀疏，每到日暮时分，只有县城里灯火憧憧，而四周一片混沌，黑鸦鸦的山峦如耸立的巨人，手拉着手，将小镇团团围住，在密不透风的黑夜里，世间万物死一般寂静，唯远处传来了大海沉重的呼吸。

    平时用于地方戏演出的县城剧院非常小，仅可容纳百余观众，舞台很浅，高不到四米，进深不足五米。舞台左侧有一架陡窄的楼梯通往舞台顶端的“葡萄架”。夏天的夜晚，海风被群山拒之门外，城里的空气好像煮烂的年糕、黏糊糊一团。前辈同两名手足搭了一天台，三人决定晚上不回招待所，就在舞台打地铺，贪图凉快。

    睡到半夜，前辈忽然惊醒。惺忪间，只觉身边越来越亮，一片奇怪的白光淌满舞台、又向大幕上方密密爬去，月光？不可能，剧院建筑都是避光的设计，若不开工作灯，不管白天黑夜都暗地不见五指——流水般的光芒沁透了整个舞台，可是他感到一阵恶寒，仿佛置身冰窟。白光爬上肌肤，所经之处，那恍若针扎般的阴冷，不禁令人悸动、颤栗。
    
    前辈的神志已完全清醒，但浑身都动弹不得，心中约摸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睁开眼睛，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腔，起初是细不可闻的低吟，渐渐那调子如同一股缠绕在两指之间的丝线，绷地越来越紧、越来越有力，时而辗转如花落，时而凄惶似乌啼。。。唱词暧昧不可分辨，不知什么时候起，又有锣声、笛声、二胡、胡琴加入进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吹奏挤了一台，可是不觉热闹，唯有催人泪下的凄凉融化在乐声里。

    前辈想要偷偷看一眼，忽然一层很轻软的东西从他脸上滑过去，轻如不易察觉的呵气，而他已毛骨悚然：那分明是一截水袖！他想喊，却喊不出来，随着一记若有若无的叹息，吟唱戛然而止，伴奏与光芒渐渐消失。。。前辈明显地感觉到舞台愈来愈暗、愈来愈暗，但使他几乎已失去知觉的冰冷并没有消散，终于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睛——浓浓的黑暗里，一双白色的靴鞋正醒目地悬在他脑袋上方，看着挂在“葡萄架”上的白色的“人”，前辈终于喊出声来。。。


    上文的细节描述，完全出自我的想象，实际上前辈只告诉我“睡在舞台上，半夜里撞了鬼”，次日向老乡一打听，原来是文革时候自挂的地方戏小旦。小旦的鬼魂不害人，也不怕人，她只是出来唱戏，就像生前一样。站上过舞台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聚光灯打在身上的温暖，眼前一片迷朦、空气闪烁着金色的光，全部的激情都在舞台上爆炸，那种疯狂、甜蜜、骄傲与热烈的滋味，令人流连留恋，再也不想离开。。。或许这个世界是那个世界的镜像，在那个世界她歌声清晰、嘹亮，只有隐约调子透露过来，因此怎么都听不清楚她唱什么，她在唱什么？强为之录词的话，或许我会配上：“戚戚复戚戚，秋堂百年色。而我独茫茫，荒郊遇寒食。”

    同样是志怪笔记，段成式笔下的故事充满了唐人特有的浪漫与从容。蒲松龄最矛盾，既现实，又理想主义。至于袁枚，恶趣味的老爷子。我的那位前辈有着一肚子稀奇古怪的经历，我特别特别羡慕他。每到一个剧院，我就会问别人：这儿闹鬼不？人们于是说我狷狂。在德国剧院，我同德国人讲：或许每到夜里，它们就跑出来演戏，下面也有观众，认真地鼓着掌。。。德国佬看我的眼神就跟见鬼一样。


    据说在建造加尼叶歌剧院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地下水。年轻的设计师加尼叶花了很大力气在地下湖上建造起金碧辉煌的歌剧院，至今建筑底层还有一口水库。我询问了歌剧院的工作人员，他们摇头说：“不不，这里没有水，没有湖。”无论如何，传说激发了加斯通勒鲁的灵感，于是有了《剧院幽灵》这个动人的故事。

    走遍巴黎华丽的宫殿，唯独这座最后造访的加尼叶皇宫，深深地、深深地打动了我。它本身已美得好像最华丽的歌剧舞台，舞台设计师来到这里一定要小心，因它轻而易举地、就能掩盖住戏剧的光芒。我说不出别的赞美，每走一步，嘴里机械地重复着：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到处是深深的丝绒、富丽的雕刻，整座歌剧院就像一杯红酒，被盛在镶嵌宝石的黄金杯里，只要嗅到酒香便已微醺。沉醉中，想象张开羽翼，穿过幻觉与传奇，窥见另一个时空幽灵的歌剧上演。对于浪漫主义者而言，有没有地下湖并不重要，我们知道它在那里，它在那里，它就像黄泉一样幽暗，像时间一样娴静。当美丽的姑娘睁开眼睛，看到幽幽的湖水上漂来一支小船，“幽灵”站在船头，披着款款的大麾，像影子，像鹤，像蜡烛，水面反射着他的光芒。她感觉到致命的吸引，她想掀开他的面具——当命运以一个具体形象出现在眼前，克莉丝汀从深深的恐惧中，获得了难以名状的爱意。

    而我知道，面具下的脸孔，一定是Leslie风华绝代模样。





加尼叶歌剧院，我所见过最美丽的欧洲剧院




这个舞台是我的梦想



大休息室可媲美凡尔赛的镜厅
实际上个人更喜欢这里，有一种叫人妒忌的、拜服的奢美




昏暗的走廊上，到处都是落地镜
万灯齐放，宫殿里幽影憧憧




两张海报深深吸引了我





- 写在最后，旅行的秘密



    所有旅行都是秘密的流浪，快乐总是伴随着疲惫，而感动总是在茫然的处境下突然袭来，下一秒不可知的相遇令每一个旅行者激动不已。游记是一个人的史诗，不需要多么斟酌多么修饰，只要打动自己，让自己在多年后仍能回想起当时的乐于怒、仍然热泪盈眶。
    
    我憎恨一切有始有终的故事，它们太完满，缺乏令读者窃喜的留白。我的巴黎书必须在这里阖上，把细枝末节都嚼透只会令今后的回炉游失去神秘感——这座城市似会下蛊，给每一个去过的人都种下再会的欲望，临走的时候她在耳畔低语，缠绵中你答应她好、我一定回来。
    
    audio，谁是谁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