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中的江南，是一轴细雨透染的绘卷，泼墨山水，写意园林，江边的桃花染了雾，清气彻骨，且清丽，且清寒。桃花坞里最大的园子本来是谢家的老宅，等到了谢南芳手里，家道中落，园子一寸寸变卖出去，最后只剩下一角偏院、两株老桃、一隅江景，住着谢南芳和他的侍妾空华二人。谢家境况虽大不如前，究竟还是江南世家，谢南芳又是出了名的江南画怪，泼墨山水堪称画坛一绝，因此门庭并不曾冷落，时时有名士才子登门雅聚，或谈书作画，或煮酒论诗。谢南芳总穿冰绡织锦的绿衣，提笔的时候，柔滑的宽袖便如春水般泻落在纸面上，泼墨写意，衣袖沾到墨汁，这衣服就不再穿了。喝酒要喝最好的“花红”，用薄地纸片儿也似的白瓷浅口荷叶盏斟出来，淡淡的酒红色将白瓷映地通透，像少女的桃靥一般。有客人喝完了酒，偷偷用袖子把酒杯顺走的，谢南芳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只是以后不再同那人来往而已。能过地这样潇洒，不外还有些可以变卖的祖产，以及精打细算的空华绞尽脑汁帮补。谢南芳的世界里没有俗务，吃的好，穿的好，坐拥清风明月，沉浸在墨香之中，便已风流自如。

若不是汪季先生的七十大寿，谢南芳也许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他的画名气很大，许多人求以千金，然而画怪谢南芳却说：泼墨山水，这墨本是香的，若沾了铜臭气，便秽不可闻了。于是他的画有市无价，他的话也深深刺伤了许多行家的自尊。谢南芳师承汪季，汪季是江南最有名的画夫子，曾做过御前画师，是见过皇上的人，身价自然不一样。往年祝寿，谢南芳都写一幅寿字，今年他想送夫子一份厚礼，便将画了一整年的一幅绘卷精心装裱，带了过去。酒到浓时，夫子展开谢南芳的画，四季江山、雪月花时扑面而来，眼睛顿时就直了。在座的都是行家，纷纷拍案叫绝。冷不防有人说：这画在哪里见过。谢南芳瞥他一眼，是那个偷杯子的人。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但很少有人去朋友家作客，会偷朋友的名贵杯子，这种人不配有名字。经由偷杯子的人一嚷，气氛顿时沉寂下来，谢南芳觉得夫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听汪季喃喃说道：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便倒了下去。

谢南芳气死汪季先生的事，越传越邪忽。最可靠的说法是汪季花了五年时间，安心大展其才，画了一幅太平江山绘卷想要呈给皇上，不料谢南芳也画了幅一样的绘卷——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师徒之间的灵犀，甚至是一个阴谋？故事讲到这里，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一本叫做《丹青引》的小说，小说里也有一对师徒，徒弟才华横溢，师傅江郎才尽，于是师傅偷了徒弟的画展出，徒弟疯了，一把火烧了画和自己。一想到那个故事，我的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谢南芳是一个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人，他有才华，他疏狂，他任性，他终将遭遇挫折，一有被攻击的借口，红眼睛的敌人们就会把他拖到黑暗深处。绘画也好，艺术也好，是那样残酷的事，读书或许刻苦便能有收获，但没有艺术才华的人永远无法正视真正的才华所散发出来的咄咄光芒。汪季认识到这点，于是这个人物的使命便结束了。他没有偷换徒弟的画作为自己的东西，我很欣慰，所以谢南芳大抵也不会发疯吧，只是生命即此会开始渐渐沉重，面对现实或许会消磨掉一些棱角和意志，或许总好过在雪月花时虚幻一辈子。

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