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夏阳

临进村时，他的心情很不好。

一路上，大哥催命一样，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唉，有钱人就是任性。开始，他还耐着性子解释车胎扎钉了，正在补胎，很快的。大哥听了，却说，不是我说你，一分钱看得磨盘大，走高速你会死呀！他仿佛看见大哥在手机那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不由嗓门大了起来，李总，请注意你的素质，清明节别动不动咒我死，行吗？嚷完，他把手机一股脑儿扔在副驾驶座上，站在马路边烦躁地抽烟，嘴里却对补胎的师傅说，慢慢来，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对大哥骂道，嗤，五十公里还跑高速，钱烧的吧？

一个小时后，他看见大哥时，大哥正坐在村口和几个村民聊天。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旁，摆着几个硕大的竹篮子，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有香蜡纸炮，有金箔纸银箔纸折成的各式金银元宝，还有猪肉、鸡和鱼等三牲祭品。一见面，大哥嘴里还是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埋怨他身为人民教师，怎么连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他听了，皱了皱眉，不吭声。他知道，倘若自己再顶几句，兄弟俩说不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干上一仗，那样笑话就闹大了。他嘴一咧，下车把装祭品的篮子拎进后尾箱，然后拉开后座的车门对大哥说，我亲爱的大老板，既然时间值钱，那就抓紧时间，赶快走吧。

乡间的道路坑洼不平，他不敢开得太快。兄弟俩坐在一辆车里，一年未见，却彼此无话。说是亲兄弟俩，但除了一年一次的清明祭祖，平日里没多大来往。虽然没有过多大矛盾，也没红过脸，但他确实看不起大哥的言行举止。大哥常年在外面开超市，钱是赚了不少，但在他眼里属于暴发户洗脚上田，动不动显摆，动不动谈钱，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钱一样。他也知道，他看不起大哥的同时，大哥也看不起他。大哥看不起他，无非他是一个中学穷教书匠，口袋里没多少钱呗。唉，他就不明白，自己双职工，有房有车，虽然比起大哥这样的老板来说是寒酸了点，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光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望着一路上和自己反向行驶的车辆不断地从山上下来，他才意识到今天确实来得有些晚了。晓志还好吧？沉闷了好一会儿，他主动挑起话题，聊大哥的儿子。晓志在一所名牌大学读研究生，是大哥一辈子的骄傲。用大哥的话来说，人财两旺。果然，大哥来了兴头，说晓志最近又拿了一笔奖学金，还换了一个有钱的官二代做女朋友。大哥说得有些眉飞色舞，瞬间，车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坟地不是很远，七八里路，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小村庄的祖坟，世世代代长眠于此，一排排，蔚为壮观，像族谱上记载的那样井然有序。还真来晚了，整个坟场空旷无人，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混合着附近油菜花的芳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不少坟墓被修葺一新，白色的花圈簇拥在坟头，经幡一般迎风飘舞。偶尔，有黄色的纸钱刚刚熄灭，从黑色的灰烬中腾起一缕青烟。像往年一样，兄弟俩站在祖坟前，并无多话，各自忙开了。拔草，培土，焚香，点烛，烧纸钱，烧金银元宝，最后点响一挂鞭炮。鞭炮声中，两兄弟默契地站在一起，肩并肩，向墓碑鞠躬作揖。

六簇坟祭奠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临走前，大哥在父亲坟前停了下来，问他要了一支烟，点燃，抽了两口，蹲下身将烟倒插在坟上，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死得不值，做牛做马，劳碌一辈子也没享过几天清福，因为穷，他一生都被人看不起。说着，大哥转过身来看着他，继续说道，1977年，你那时还小，肯定还没记事，那年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缸里一粒米都没有。过年前的三天，老头子被逼急了，找熟人赊了一担麦芽糖，扒拉煤的火车去了萍乡，来回两夜一日，挣了十二块钱。要不是这十二块钱，我们家也许都饿死了。

他默默地望着大哥，发现有泪水在大哥眼里打转，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大哥摩挲着父亲的墓碑，长长地叹了口气，动情地说，如果老头子现在还在世，该多好啊。

从祖坟到停车的马路上，有一段距离，不远，三百米而已。离开时，大哥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像两个行脚僧。这景象，让他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不知道那时自己有多大，但记忆在脑海里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冬日傍晚，红薯地上空旷萧瑟，大哥在前面领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土坷垃，不时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打打，企盼从中找到半块红薯或者几根幼小的茎须。他空瘪着肚子，踩着大哥的脚印，一步一步，机械地跟着。低垂的天幕下，他们瘦小的身影，像两条无家可归的狗。

现在，他默默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大哥的身影，发现大哥虽然穿着一件翻领的皮大衣，却依然掩饰不住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犹犹豫豫地站住，在后面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愣了一下，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头，轻声问，怎么啦？

他抹了抹眼泪，说，注意保重身体。

这时，大哥才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他说，没事，我还硬朗着呢。

（选自《山西文学》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