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婆

蛋婆，裕后街一个摆地摊卖鸡蛋的大婶。听她说话的口音，就知道是个裕后街土生土长的人。问到她叫什么名字，恐怕没几个街坊还能想起来。在街上，她摆了十几二十年摊子，街坊都管她叫蛋婆。她的摊上放着两只竹篮。竹篮装有要卖的鸡蛋。不过，左边的竹篮里的鸡蛋一只比一只大，右边的竹篮里的鸡蛋一只比一只小。
人家来买鸡蛋时，开口便问：“鸡蛋多少钱一只？”
蛋婆即答：“大的八毛。”
“小的呢？”
“六毛。”
蛋婆有时候也会答道：
“小的八毛，大的六毛。”
莫非蛋婆嘴巴一快，价钱被她颠倒说了出来？其实，她卖了这么多年的鸡蛋，早已卖成了一肚子精明。看到乡下来买蛋的，她说：“大的八毛，小的六毛。”还常常补上一句：“你挑挑看，一只比一只大。两只小鸡蛋都比不上一只大的。你吃不了亏的。”乡下人爱图个实惠，哪能不动心呢？遇到街上邻居来买蛋时，她说：“小的八毛，大的六毛。”以前有街坊问：“小的怎么比大的贵？”蛋婆答：“小个地地道道土鸡蛋。不是土鸡蛋不要钱。又能不贵上一点吗？”很快便没人问这话了，似乎都认了蛋婆卖的小鸡蛋就是土鸡蛋。
有人挑好鸡蛋后，会说：“买你半篮子蛋了，能多给一只吗？”
“一只蛋，赚你三五分钱。给你一只鸡蛋，我不是白做了你这笔生意？”
于是，街坊说蛋婆是一个小气婆。
每天来摆摊时，她会带上两只煮熟的鸡蛋。熟鸡蛋不是用来卖给人家，也不是她要拿熟鸡蛋当午饭吃。上午，总有一个女疯子一边念道：“我的儿呀，快跟妈回家吧。我的儿呀，快跟妈回家吧。”一边晃晃荡荡从蛋婆摊前经过。蛋婆见了，便会拿起两只熟鸡蛋走上前，把蛋塞到女疯子手里。头几次，女疯子接过鸡蛋，没剥掉壳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后来，蛋婆先把壳剥掉，才把鸡蛋塞给女疯子。街坊嘴上又有话说了，什么蛋婆就是一个“小气鬼、菩萨心”的老板。
有一次，几个臭小子围着女疯子，骗她吃臭泥巴。蛋婆见了，立刻操起一只篮子冲上去，从篮里抓起鸡蛋，一只一只砸到几个小子的脑袋顶上，嘴上还嚷道：
“臭小子，看你们欺负人家！我砸碎你们的头！”
几个小子的脑袋没砸碎，但蛋婆砸出去的鸡蛋全碎了。蛋婆一点也不心痛地嚷道：“你们还敢欺负人家，另一篮子鸡蛋也砸到你们脑袋上！”
那一次，女疯子冲蛋婆露了一个笑脸。
女疯子再往前走时，又是丢魂失魄叫道：“我的儿呀，快跟妈回家吧。我的儿呀，快跟妈回家吧……”
蛋婆呆呆望着女疯子的背影。
裕后街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女疯子原来是一个养鸡的，还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四岁那年，家里起了一场大火，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烧掉了，儿子也烧死了。第二天，当妈的就疯掉了。
女疯子的家烧掉了好些年，但老房子的废墟至今还在。
刚过完年，蛋婆在这废墟上盖起房子来了。街坊叹道：“蛋婆这些年一分钱一分钱抠，一不小心攒到了能盖幢大洋房的钱。”也有好些街坊伸出手猛戳蛋婆脊梁骨，骂道：“太不要脸了，占一个女疯子的便宜，不花一分钱就拿到了一块地。”蛋婆耳朵不聋，但她没回一句话，好像这便宜自己占定了。
新房盖了三层，很气派。
落成这天，蛋婆没有把自己的家搬进去。她的一个举动让前来道贺的邻居惊呆了。因为蛋婆把那个天天在裕后街逛来逛去的女疯子扶进新屋，让她坐到厅屋中央的一张椅子上。接着，蛋婆让刚刚大学毕业回来的儿子跪到女疯子跟前。
“叫妈！”蛋婆说道。
儿子朝蛋婆叫了一声：“妈！”
“叫椅子上坐着的妈！”
儿子很听话，乖乖地对女疯子叫道：“妈！”
接着，儿子跟女疯子磕了三个响头，算认定她当妈了。
街坊嚷道：“蛋婆你脑子进水了吧。好端端的一个前途无量儿子，怎么要送给女疯子当儿子？”
蛋婆叹道：“她的家怎么烧掉了，你们知道吧。”
“都怪她儿子玩火，把鸡窝点了。”
“我不去招惹，她儿子又怎么会玩火？”
街坊这下傻了眼。
过了一会儿，蛋婆才缓缓说道：“那年，我儿子过生日。家里当时穷得叮当响，连蟑螂都逃荒去了。我哪能拿得出闲钱给儿子买一个蛋糕？我从她家门口路过时，看到门口摆着一篮子要卖的鸡蛋，但主人这一会儿没坐到门前。我脑子里突然闪出念头，一篮子鸡蛋能换上一个蛋糕吧。那一刻，我脑子才叫进水了。我提起小篮子便走。有那么凑巧，女主人刚好出来，马上追了上来。我前头拼命跑，她后头死劲追。穿过好几条巷子，她终于从我手里把一篮鸡蛋抢了回去。这时，就听到有人在喊，起火了！卖蛋的人家起火了……”
街坊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一时没话说出来。
这时，蛋婆也跪下了，跟女疯子说：“大姐，我这些年千辛万苦挣钱，就是想帮你重盖这幢房子。今天，我蛋婆把这个家还给你，把儿子也还给你，让你的儿子伺候一辈子！”
女疯子傻乎乎一笑，又喃喃道：“我的儿呀，快跟妈回家吧！我的儿呀……”
“妈，我回来了！”儿子大声地应了一声。
女疯子的眼睛突然直勾勾的。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