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

大妈在我的印记里，是个不可亲的人，相反，我还有点讨厌她。

大妈有哮喘。打我记事起，她就气喘、咳嗽、吐痰、气若游丝……我总以为她活不长远，我时时刻刻做好了跪在她坟前嚎啕的准备，即使是属于“干打雷不下雨”的那种悲伤。

我不记得大妈亲过我。我也不记得自己亲过她。我只记得爬到她家的杏树上偷杏儿，被她气喘吁吁拿着棍子撵跑，还去找我妈告状，害我挨了一顿打。我记得我妈教训我的时候是扭着我耳朵跟我这样说的：“你占惹谁，也别去占惹她，你这辈子要离她远远的！”

我妈记着仇。大妈挑拨小大和我爸妈之间的关系，让我妈亲耳听见了。

大妈总是坐在炕头上，守着窗台，往外看。即使外面有春花、夏荫、秋月、冬雪……大妈都是隔着窗玻璃看看就算了。我的堂哥堂姐难免有顽劣的时候，大妈轻轻一句：“你们想早早地气死我啊。”然后伴上几声剧烈的咳嗽，堂哥堂姐们就乖乖老实听话了。

我大爷也是这样。我的印记里，大爷就是一只温驯的猫。

我没见过大爷跟谁拌过嘴，跟谁生过气，甚至连我爸和小大在街头上打起架来，他见了也是远远地躲开。我爸暗地里生气，说我大爷眼里没旁人，只有我大妈！

我爸还跟我妈说：“大哥以前不这样，都是大嫂子给管的！”

没有人去大妈家串门儿。大妈家里总是很安静，除了大妈的咳嗽声。虽然大妈家的街门总是敞开着。我堂哥堂姐们放学回来，首先去看看我大妈，然后再去写作业。我大爷干活回来，也总是先看看我大妈，然后再去烧火做饭……我大爷串门吗？也从来不。

我大爷在家里，就是守着我大妈。听大妈说说在家的事儿。听完了以后，我大爷再絮絮叨叨说说他在外面干活时候遇到的事儿。有时我大妈咧嘴笑，我大爷也跟着咧嘴笑。

应该能想到大妈家的经济状况。两个堂姐很早结婚，嫁出去了。堂哥结了婚就分了家。我大妈和我大爷在村里觅了两间老屋搬出去住，老屋低矮阴暗，是死去的孤寡老人遗留的。我跟着我妈去了一趟，再就不去了。回家路上，我妈莫名其妙说了句：“自找的。”

后来我家农转非，住上了公房。我大爷找我爸商议想把空房子让给他。我爸问是谁的意思？大爷说：“你嫂子的意思。”我爸就笑笑没应声。我大爷圪蹴在院子里的梨树下，蹲了好半天，才说：“老三，这些年，我和你嫂子虽没帮过你什么，但也从来没添过麻烦吧？”

老房子有梨树，春天开满花，秋天长满果。墙头上爬着葫芦，墙根下还有开垦的小花坛……老房子里充满了我们美好的记忆。过了一年再回老房子，见到梨树砍了、花坛平了、墙头变得光秃一片。我大妈气喘吁吁说：“我受不了那些花粉，一闻见就咳嗽……”

从这以后，我们对老房子就彻底不想了。包括我大妈和我大爷。

逢年过节，我们还是回去，一年复一年，看不出大妈和大爷有什么变化，可他们迟迟疑疑终归还是变老了，大妈咳咳嗽嗽还是咳嗽，却依旧精神挺好。我大爷身体也没毛病，每天还是出门干活，回家就照顾我大妈，要不是因为大爷出了车祸，他们会照旧好下去。

我大爷去世后。堂哥堂姐即使悲伤，也抵不过眼见我大妈的哀愁，他们悄悄跟我说：最担心你大妈，你大爷没了，她也快了。我去看望我大妈，她依旧坐在炕头上，气喘着安慰我说：“我没事，甭担心我。”……我从来就没担心过她。一说，我反倒担心了。

不到一年，大妈就住院了。这期间，虽有堂姐和堂哥的轮流照顾，但大妈的精气神儿还是断崖式衰败下来。大妈坐在病床上，躺不下，佝偻着身子，头也抬不起来，只能翻动眼皮儿瞄我一眼，点点头，知道我来了。医院就在我家旁边，我能看见病房的窗户。

我妈煮了面汤去探望。大妈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却说：真好吃，真好吃。

堂姐悄声跟我妈私语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看我大妈。回家以后，我问说些什么？我妈说你大妈快死了，她的抬头纹都开了……但我觉得肯定是胡说，我从记事起就觉得我大妈快死了，结果我都中年了，我爸我妈也都老了，我大爷也死了，她却还一直活着！

很快一天晚上，我被堂哥喊去医院。大妈的确快要死了，一个年轻的医生慌的不得了，催促着让我堂哥赶紧转院。堂哥迟疑着将我拉到一旁，让我帮着跟医生说说，老人岁数这么大了，尤其遭了这么多年的罪，可别再折磨她了……医生就递过一张表格：签字吧！

大妈死了。活了86岁。堂姐跟我说：“你大妈这辈子，就活在你大爷身上，你大爷没了，她也就没了……你大妈享了一辈子福，什么活也没干。”我堂哥大声说：“享什么福，生了一辈子病，遭了一辈子罪，这一去反倒是解脱，用不着哭哭啼啼的……”

反倒是堂哥的孙子在葬礼上摔破了脑袋。把我堂哥心疼的，抱着孙子呜呜直哭。

不明就里的街坊都羡慕我大妈，说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

（选自《天池》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