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

我大爷站在一片青岗上，眼前的青翠一片一片连成片。在青岗的另一头，站着个俊俏的大闺女。我大爷心里乱撞着走过去，大闺女脸色羞赧地走过来。我大爷看着一棵豌豆苗说：吃啦？大闺女说：吃了。大闺女看着自己脚尖说：来啦？我大爷说：来了。
俩人一前一后走下青岗，就走到了大闺女的家里。大闺女的爹问我大爷：都去过哪儿？
我大爷说：去过天津。
大闺女的爹当过兵，听我大爷说去过天津，他很高兴，说：天津？我去打过仗……闺女，你去弄俩菜，俺们爷儿俩喝上盅！
……
这是许多年前，我大爷相亲的场景。我大爷是个好小伙子，大闺女长得也不错，俩人站在一起，搭眼一看，都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量有身量。俩人都觉得对方蛮好的。大闺女的爹也觉得我大爷各方面都很不错，不知觉聊到天黑，就挽留我大爷住下了。
可就在这个晚上，有人去我奶奶家里“破亲”了。
第二天，我大爷高兴地离开，还与倚在门框边的大闺女遥遥挥手。他看看天儿天儿蓝，看看白云白云白，他跨过一条小溪，跑过两道山岭，甚至还掰着公羊角去摔跤，被公羊撵得满山跑……我大爷乐癫癫跑回家，一进门就大声喊：娘，我回来了！
我奶奶坐在炕上。专门等儿子。瞧见我大爷进门，就赶紧掉了泪儿。
我大爷慌了，问我奶奶：娘啊，你怎么了？
我奶奶悲戚地说：儿啊，你相的这门亲事我打听了，那个闺女是个装进麻袋扎不上口的厉害精啊，将来她上了咱老于家的门儿，你说还有娘的好日子过么？……我大爷呆了半晌，然后端着瓢喝了一瓢凉水说：娘你别哭了，你觉得不行，那就算了吧。
算了就算了吧。很快，有人又给我大爷说了门亲事。
没有什么波折，我奶奶点了头，我大爷也就点了头，后说的这门亲事就成了。
我大爷结了婚以后，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原先的那个大闺女也嫁了人，过门以后根本不像我奶奶听说的那样是个厉害角色，相反人家通情达理、善良温顺，不仅对公公婆婆非常孝敬，就是跟街坊邻居也都和睦相处，在村里口碑很好，人人都挑大拇指！
而我大爷呢，结了婚没几天，就跟我奶奶分了家。
分家是我大爷娶进门的媳妇，也就是我大妈提出来的。据说分家的时候我大爷特别开心，嘴里一直哼着快乐的小曲儿……虽然这时候，我大爷已经知道我大妈在做闺女的时候就已经患了哮喘病，并且我大爷还知道介绍这门亲事的媒人就是当初“破亲”的那个人！
但我大爷对我大妈格外好。我大妈说往东，就往东；我大妈说往西，就往西。
我大妈起初心里还很不安，总是犯嘀咕我大爷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我大爷说：不因为什么，我就是想对你好。
这样一好，就好了许多年。在这许多年里，我的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出生、长大、结婚、生子……都是我大爷里里外外一个人在忙碌。在我的印记里，我大爷没有帮助过别人，也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帮助。我父辈弟兄四个，大爷是唯一让我感觉很生分的人。
我大爷生活在我大妈的日子里。户外，他相伴的是庄稼。户内，相伴的是我大妈。有一年因为我大妈搬弄了是非，导致我爸跟我小大动手打了起来，事后我爸去找我大爷，我大爷只说了句：要怪，你就怪我吧。我爸骂我大爷：为了媳妇，你把自己给过没了！
……
发生车祸那年，我大爷83岁。他挖了些葱苗骑三轮车去赶集，过十字路口撞上了一辆摩托车，我大爷栽落下来，“嘣”的一声头部先触了地，就这样进了医院。
做了开颅手术，先是ICU监护，后是一级护理、二级护理……我大爷坚强地挺过来，只是精气神儿不济了。看到我，我大爷自嘲地说：完啦、完啦……
我安慰我大爷：没事，你能活到一百岁呢！
我大爷露出个苦笑，轻闭着眼，摇了摇头。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和大爷最后的告别了……果然，过了不到半年，我大爷就死了。
说起我大爷这辈子，我爸就说起了他当初相亲的故事。
我很感兴趣（写字的人大多爱联想），比如说我大爷，一是结婚就分家是为了跟我奶奶赌气；二是他之所以对我大妈好，就是担心村里人笑话而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三是我大爷总爱去镇上赶集很可能就是为了瞅一眼当初的心上人……那个大闺女嫁在镇上。
我爸是个退休的语文教师，一辈子没说过粗话，尤其对于我的文学创作总是很感骄傲和自豪，听了我这一番想象的发挥，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掉转头，说了两个字。
我爸说：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