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驾驶员》(文字谢志强、插图孙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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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二题
谢志强
驾驶员
1951年冬,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汽车连照例开年终总结会,主要是表彰先进战士,不点名排查存在的问题,唯独点了姚猛进的名。主持会议的赵指导员让姚猛进站出列,接受战士们的批评帮助。
姚猛进是那次出车最后一个归队的司机。他去乌鲁木齐拉货,同时接来了老婆。他南征北战,最后开赴新疆,五年未见老婆。老婆收到他汇去的路费,几经周折,差不多抓住了他预定的出车时间。可是,她竟然腆着个大肚子,怀上孩子了。姚猛进就不愿意和老婆住进连队专门腾出的地窝子。
指导员多次给姚猛进做思想工作,甚至还列举连队战士有多少多少光棍,说,她大老远赶来,你还不肯同她一起睡,生在福中不知福,怎么说她也是你老婆。
姚猛进说,我的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
战友们逗他,老姚,不用出力,你就有了孩子,你知足吧!
姚猛进说,我的车怎能装别人的货?
本来年终总结,姚猛进也在表彰名单里。指导员和连长商量,得刹刹姚猛进的威风——这倔脾气得转转弯。姚猛进爱惜汽车出了名,
稍许有空闲,他总是洗车、擦车,而且,不让修理工检修保养他的车,似乎汽车才是他的女人。他接手的这辆车,三年无事故发生过。逢了春天,沙枣花开,他摘一束沙枣花,插在驾驶室里,香气弥漫。战友说,老姚想老婆了。他拍拍车头,说,这就是我老婆。
批评帮助是要发言的,都是战友,碰到这种场合,不是拉不下脸,都或多或少同情姚猛进。指导员发动大家批评姚猛进,大多数战友都劝合不劝离。
姚猛进开车很灵活,嘴巴却笨拙,他站在台上,板着个脸,像是在驾驶室座上盯前边的道路,憋不住,就狠狠地说一句,我的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
突然,他老婆立起,好像抱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一样,微微喘吁,说,我有话说!
一片男人里站起一个女人,还腆着个大肚子,男人们立即鼓掌。
指导员伸手做一个制止的动作,说:这是批评会,严肃点。又对离姚猛进的老婆说:徐开香同志,下面由你发言。
徐开香指着姚猛进说,你以为你是驾驶员就了不得了,我也是驾驶员呢!
百多人的会场,顿时出奇地静,所有惊诧的目光都投向徐开香,像开车的途中遇到障碍,能听见角落里发现一个声音:看不出,她也会开车?夫妻俩跑长途就不用歇车了。
徐开香咬咬嘴唇,说,你参军走了,一走五年,也不给捎个信,你爷爷奶奶老了,我公公婆婆身体垮了,婆婆天天到村口望,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把眼睛也盼瞎了,你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穿开档裤,土改分了地,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我一个人,里里外外操劳,你说说,我一个农村妇女,怎么过?你参军打仗,是死是活,家里人都不敢提起你,你说说,我是不是驾驶员,老老少少一大车。
姚猛进抬起头,看看老婆,又低下头。不知谁咳嗽了一声。
徐开香抚一抚隆起的腹部,说,你说来说去就这两句,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车咋能装别人的货?你不识字,也该托人写个信吧?收到消息,我就来了,还替你在爷爷奶奶的坟头烧了纸钱,告诉老人家该放心了。
指导员对姚猛进说,老婆的话装进耳朵了吧?
姚猛进转脸瞅了一眼指导员。
指导员说,姚猛进同志,你要像爱护汽车一样爱护老婆,要猛进没错,可是,该转弯时也要转弯,再转不过弯来,还要继续开会批评你。
当晚,姚猛进卷起铺盖搬进了老婆那个地窝子。马灯徐徐光影朦胧。他发现,门板上,床头上,都贴着红红的剪纸,他想起五年前洞房花烛夜,新房里窗户、墙壁、门板都贴着徐开香亲手剪的喜庆剪纸。第二天,他就跟随部队离开了村庄。她站在欢送的人群里,用手擦了眼泪,喊:我等你回来。
这是我小学同学姚疆生爸爸妈妈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我听到过好几种版本,但姚猛进讲的那两句话一字不差。连队职工叫他妈妈为女驾驶员。不知怎地,姚疆生后边没有弟弟妹妹。连队职工背地里说,紧急刹车了。
幸亏姚疆生长得像他妈妈。不过,说实话,一点也看不出他和爸爸之间有疙瘩,他叫爸爸叫得很自然、很亲热。他爸爸是农场运输连的副连长,有一回放学后下大雨,一直下到傍晚,他爸爸带着伞来接他,还背着他,他打伞,故意馋我们。我爸爸透露,当年,开会批斗姚猛进,我爸爸嗓门大,也发过言。
意见
那天,下雨,我们待在地窝子里。外边泥泞,不能下地干活。下雨天就当礼拜天过。
连里的文教冒着雨在门口点我的名,说指导员要找我谈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顶着雨,踩着泥,好像我的心里雷鸣电闪:找我谈话,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误?
我在连部办公室门口,淋雨,犹豫,还是鼓起勇气叩开了门。
门开了,一见刘指导员的表情,我就放心了。
我刚落坐,指导员说,沙漠那么大,我也不拐弯了,趁下雨,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介绍对象是赵排长,我碰上过几回,没说过话。据说,他是国民党军队里的老兵。指导员罗列了他种种好处,心眼好,老实敦厚,还能干。
那是1954年,我刚满17岁。赵排长比我大14岁。我嫌他年龄大,胡子拉碴,像个老头,实在不般配。
指导员说,大点也好,大丈夫疼小媳妇嘛。
我咬住嘴,不做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我连思想准备也没有。
指导员说:组织上考虑再三,你也表现不错,特别值得表扬的是,你的组织观念比较强。
我说:个人问题,我暂时还不想考虑。
指导员说:怎么能不考虑呢?你不考虑,组织上得考虑,要在这里长期扎上去,将沙漠变成绿州,没家怎么行?你们也得替老兵考虑吧?
突然,我立起,脱口冒出一句:谁敢给我介绍对象,我就骂谁?
指导员闹了个红脸。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话:这个小马,平时温温驯驯,想不到,脾气还不小。
过了三天,同住一个地窝子的小张,她正积极进步,悄悄问:你哪里出错了?
我立起,像列队那样,说:你发现我哪里有错?
小张笑了。
我说:你把我笑糊涂了,你有意见就说嘛。
小张笑得更响了,说:我咋能对你有意见?
我还是觉得我犯了啥错误,小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一个礼拜,小张传令,指导员叫我。顿时,我醒悟,指导员通过小张做我的思想工作。
赵排长坐在指导员办公室里,他站起来,要说什么,却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巴笑。
指导员不说也不笑,他走出去,竟然带上门,我听见锁门的声音。我想喊:里边还有人呢。
我听见赵排长的喘气,终于,他问:小马同志,你对我有啥意见?
我说:我跟你没打过交道,能对你有什么意见?
他说:我就是希望你对我提啥意见。
我说:没意见,咋提?
一阵沉默。我望着门,不看他。我起身,扭门,门反锁了。他笑了,又收住笑,好像他已知会这样。
钥匙在锁里旋转的声音。
指导员手拿一把锁,一张纸,走进来,说:小马,按个手印,你回宿舍。
我恨不得立即脱身,稀里糊涂地在表上按了个手印。我发现,已经有个红手印率先接上了。我没弄清,那是一张结婚登记表。
一个月后,我们那个地窝子腾出来,当婚房,一共五对。指导员主持婚礼。祝贺我们五对新郎新娘。两个的铺盖合并,还安排了文艺节目,摆了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糖果等,图个吉利,早生贵子。指导员说:垦荒第二代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演出时,我悄悄走出地窝子,繁星满天。我来到马厩的草垛,哭了一阵。
婚后第二天,仍去垦荒。指导员来地里检查,说:新娘,我给你提个意见。
我怀疑,这个意见的说法,由小张传过去。我说:我接受,什么意见?
指导员笑说,说:谦虚是好作风,不知什么意见,就接收,小张,你要学习文化呀。
我说:指导员,我要识了字,能按那个手印吗?!
指导员说:你看看你,说过去的话,你又把它说回来。
赵排长老家在甘肃农村,轻男重女,他盼望要个儿子。可是,我头一个生了女娃,好像我犯了个大错误一样,他说:生丫头,你一个鸡蛋也没份。
月子里,我下床做饭,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尿片。我一肚子意见,向谁提?他积极地让我怀上第二个孩子,我不想再遭罪。我抢重活儿干,车拉土、挑渠泥,可是,孩子稳稳地扎了根一样,顽固地在我的肚子里,坠不掉。结果,又是个女娃。
他发火,找茬,甚至动手打我,说:你这块地就长草,长不出象样的庄稼。
我已瞅空识了字意识凉,勉勉强强打了个离婚报告。他不签字。我要指导员给我作主。
指导员说:锅锅铲铲还要磕磕碰碰。
我坚持离婚,说:脚不合鞋。
大概指导员背后替我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回到家,不再骂了,还做些家务,就是不抱两个女儿。不冷不热,我又怀上了。终于生了个儿子。他换了个人一样,整天抱着儿子亲不够,还赶到十几里外的巴扎买了鸡蛋,号召我吃,说是吃了下奶。
我对儿子说:儿啊,娘沾了你的光,没你,我都不知日子怎么往下过了。
老赵不嫌脏,他替儿子擦了屁股,还去响亮地亲,说是香。
我把两个女儿叫过来,仿佛我们受了委屈,现在,我有了底气,憋了四年的话,我吐了出来。
我说:老赵,我给你提个意见,我代表你两个女儿给你提个意见。
老赵的胡子已刮干净(这样不至于扎儿子),说:你娘她们联合起来,要给我们提意见,啥意见?
我说:当初,你要我对你提意见,我没意见,这几年,我有一肚子意见,你那脑袋里有问题,重男轻女,要是我不生这个儿子,你会这样吗?
老赵托举起儿子,说:这不是生了吗?你的意见,我嘛,虚心接受,儿子,是不是?
我说:儿子还不懂事。
老赵做出认错的姿势,说:你的意见,我嘛,虚心接受。
我发动两个女儿,说:你们也叫爸爸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