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叔》(文字于德北、插图孙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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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
于德北
那一年,我正在外地出差,家里传来消息,说大叔死了。早就知道他病倒了,前景不好,但没想到这么快。接到电话,内心泛起哀伤,不自觉地沿着小街走到天一阁旁边的江堤上。
范钦在院子里独坐,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目光专注,仿佛在品读人间。
人间有多少悲喜剧啊!
大叔结婚的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吃糖、吃肉,对他内心里的喜悦一无所知,只知道大婶家离此不远,大婶高兴了,不高兴了,一哈腰就能回到娘家去。高兴了,是去看爹看妈,去去就回了;不高兴了,那一定是和大叔拌嘴了,心里堵着气,用农村妇女一贯的办法对大叔加以惩治。
大叔受了惩治,自然会穿戴一新,骑着自行车,背着猎枪去老丈人家,三说两说,怎么也要把大婶接回来。
接回来了,便有一家儿欢声笑语几日。
读者一定纳闷,大叔背着个猎枪干什么呢?
这就说到他们家的点子上了。
大叔不是二流子,但在农村绝对属于游手好闲之辈。集体的活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了,就磨洋工,一年到头,挣不上几个工分,是个连口粮都挣不齐的主儿。
可是,他有一个癖好,那就是打猎。
我们家乡那个地方属于平原,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兽,一年看到两回狐狸都属于开了眼了,其他的,只有野兔、野鸡、野鸭子、刺猬、鹌鹑等供大叔消遣。
大叔枪法不准,一般“出猎”都是十去九空,对此,他不以为然,累了,就在壕沟或梁上睡觉,睡醒了,扛着枪回家。偶尔有了收获,那一定是全屯子都知道,因为他会派自己的儿子满街筒子找我另外几个叔叔去家里喝酒。
日子什么都不怕,就怕磨。
坚实的,如磨盘,磨着磨着磨好了。不坚实的,如江石沫子,磨着磨着就碎了;四分五裂,接不上了。
大叔和大婶就属于后一种。
生产队的时候,怎么也好说,书记队长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都不会让你饿死。可土地承包以后,大叔还想这么混指定是不行了。孩子小,家里只有他和大婶两个劳动力,总不能把家里家外的活儿都丢给大婶吧?
可大叔还真就这么想的。
苞米种下去了,草比苗高,大婶一个人干不过来,气得跺脚直哭。吵着骂着把活干了,基本上也是干一天躺三天——大叔就这么一付坯子,再好的模子又能把他脱成啥样呢?
这么打闹着,两个孩子降生了,长大了。
还是这么打闹着,他们一天天就老了。
大婶把大叔的猎枪藏起来了,他四处借钱买了一把气枪,大婶把他的气枪藏起来了,他能做一把弹弓。他们就是这么斗智斗勇着,一个希望对方改掉恶习,一个却一味坚守着自己的人生追求——如果大叔的行为还算追求的话。
突然有一年,上头下达禁猎令,似乎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变得珍贵无比,受到严格的保护。打猎是违法的事,违法的事你还敢干吗?
大叔也不敢。
大叔不打猎了,整个人就变蔫儿了,他实在没有其他的爱好,所以就一天天望着天空发呆。他病了,吃不下去饭,拉不出来屎。刚开始,家里不以为然,以为他因为禁猎的事心气萎靡;可是,时间长了,看他面黄肌瘦的样子,几乎全村的人都“觉景儿”了,就劝大婶快点带他去看病。
这一看不打紧,癌症,用大夫的话说,刀都不用开了,满肚子都是。
大叔自己也明白,说什么不同意手术,就是要回家。理由很充分,治病治不了命,浪费那钱干啥,给大婶留着养老吧。一句话,把大婶说哭了,多少年了,大婶都没这么动过情了,她抱着大叔呜咽着说:“你听话,咱们好好治病,病好了,我带你回家,回家了,你爱干啥就干啥。”
大叔没哭,反而笑了,说:“要是能回去,我啥也不干,好好帮你种地。”
大叔死了,从发现病到离世,两个多月的事儿。
……
年前,故乡修高铁占用耕地,需要迁坟,我们在外的几支子孙都要回去,回去后,总要去看望那些长辈,大婶自然也在其列了。我去看大婶,堂弟说:“等下黑吧,这会儿没在,上南梁了。”
见我纳闷,堂弟说:“糊涂了。”
我更加不解。
这时,边上有人一边笑,一边解释说:“这老婆子学你大叔呢,时不时拿着烧火棍,上山打雀儿去。”说着,随便抄起手边什么家什,左右瞄瞄,嘴里发出“啪”的声音。
大家又笑,我却突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