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痒
赵新
宝山小时候常给爷爷抓痒痒，有时候一天抓一回，有时候一天抓两回，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抓四五回，比吃饭的次数还多。宝山总是很听话，爷爷有求必应，有求必抓，抓得爷爷很舒服，很享受。
因为抓得好，爷爷就把8岁的宝山要过来，要他贴在自己身边睡。对此奶奶有意见，奶奶笑着对爷爷说，老东西，你看孙子比看我还亲啊？爷爷很严肃地回答，那八成是吧，没有孙子能有爷爷吗？
宝山听了这话很奇怪：不对呀，应该是有了爷爷才有孙子呀，爷爷说反了吧？
那时候山里还没电，家家户户点油灯。油灯挂在墙上，黄色的灯苗儿摇啊晃啊，摇出满屋子灿烂，晃出一世界蒙胧。爷爷睡下以后先给宝山讲故事，讲《孙悟空三借芭蕉扇》，讲《鲁智深大闹野猪林》，可是讲着讲着爷爷很突然地说：宝山，爷爷背上很痒痒，你给爷爷抓抓吧。宝山就赶紧把手伸进爷爷被窝里，给爷爷一下一下地抓；抓完了，爷爷接着讲故事；讲着讲着爷爷又说背上痒痒了，宝山又赶紧接着抓。
爷爷是位大个子，脊梁很宽阔，脊背很辽远；爷爷要求又很高，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四面八方都得抓到；劲大了说哎呀，抓破了，劲小点；劲小了说哎呀，不过瘾，使劲抓。宝山根据爷爷的指示和点拨，两只手在爷爷的脊背上同时游走和移动，凭着感觉抓，悠着劲头抓，恰到好处地掌握力度和深度，把亲情抓出来，把感情抓出来，把对爷爷的敬仰抓出来；如果爷爷还是觉得不过瘾，就索性钻到爷爷被窝里抓，抓得爷爷眉开眼笑，大声呼喊好，真好，忒好！
奶奶批评爷爷：老头子，你别光顾你自己，孩子还小，别把他累着！
宝山是真累了，头上冒汗了，胳膊抬不起来了。爷爷浑身都是土，一抓就是一卷泥；爷爷又没工夫没条件洗澡，一抓就是一股浓重的汗腥味。可是宝山知道爷爷很辛苦，每天披星戴月风里雨里忙得不可开交。爷爷已经60多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躺下，躺下之后就起不来了。
宝山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灯，那油灯灯苗儿小了，豆一样地晃晃悠悠，弱不禁风的样子，灯盏里的油快耗干了。
宝山想，爷爷也是那盏油灯啊。
宝山说：奶奶，我不累，我能抓，我还等着爷爷给我讲故事呢。
几十年过去以后，宝山很骄傲很体面地当上爷爷了。当了爷爷的他，一把胡须，满脸沧桑，深深领悟到爷爷说过的没有孙子就没有爷爷的话了。
真是的，怀里没有孙子，你给谁当爷爷？
宝山的孙子叫乖乖。乖乖是掌上明珠，全家子人都捧着，都宠着。
那天女人栽个跟头，没打招呼就走了。宝山把8岁的乖乖抱过来，让他和自己做伴睡觉。
躺下之后老汉说：乖，快给爷爷抓抓背，爷爷背上痒了；爷爷才洗了澡......
乖乖说：爷爷，你自己抓吧，我没干过这种活，不会抓！
老汉说：爷爷自己够不着抓。好乖乖，你给爷爷抓了，爷爷给你讲故事。
乖乖问：爷爷给我讲什么？
老汉说：讲《孙悟空三借芭蕉扇》，讲《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乖乖说：不好不好，这些故事我都从电视上看过，都看烦了，都没意思了。
老汉背上越来越痒，痒到心里了，痒到骨缝里了。
老汉说：乖，你给爷爷抓抓吧，爷爷求求你......
乖乖说：爷爷，你让我妈给你抓；她会抓，她天天给我抓，她抓得很舒服！
老汉说：别别别，使不得。乖呀，你给我抓了，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
乖乖把手伸过来，在他的脊背上潦潦草草地象征性地划拉了几下。乖乖一边划拉一边数一、二、三、四，数到十，那手就停住了。
老汉说：孩子，接着抓，接着抓。
乖乖说：不抓了，够数了，爷爷明天给我买十块钱的好吃的，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乖乖不和宝山做伴睡觉了。乖乖和爸爸妈妈说，爷爷身上一抓一把泥，爷爷臭，爷爷没完没了！
这是秋天，这是一个雨夜。宝山一个人睡在炕上，听那风声飒飒，听那细雨绵绵。灶台上一只蟋蟀唱起来，唱得高亢而嘹亮，唱得亲切而温暖。宝山一时激动一时兴奋，悄悄对那虫儿说：你是乖乖他奶奶么？你知道我很孤单很寂寞？
那虫儿立刻哑了。
老汉后悔不已，他打扰那只虫儿了。
门开了，儿子进屋里来了。儿子先把灯拉着，然后把一杆细长的竹子做的痒痒挠递到他的手里。儿子说：爹，这么早你就睡觉了？我刚才冒着雨从咱们村小卖部给你买了一只痒痒挠，你看它有手，手上也是五个指头，它和人一样，可以给你抓痒痒。
儿子又说：爹，你别和乖乖计较什么。他还小，他知道仨多俩少？
儿子走了，宝山的脊背上又隐隐约约痒起来了。他用那痒痒挠抓了抓，除了凉一点硬一点，除了没血没肉没心没肺不热乎，除了不会说话，真的和人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