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
范子平
八叔是妻娘家村人，与妻并不同姓，不知从哪说起，妻喊他八叔，我当然也随喊八叔。八叔父母早亡，不曾婚娶，又无兄弟姊妹，唯承继祖上衣钵，开一中药铺为生，把脉开方自得其乐，寻医求药者倒也络绎不绝。八叔圆脸薄唇，平生爱侃，称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侃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岳父背后说他“吹破牛”。
那次我到岳父家，八叔正从门口过，看到我就老远伸出右手大步过来，握住我手使劲摇着道：贤婿别来无恙乎？半文不白让人别扭，但八叔就这样。我只好虚与委蛇：药店生意好吧？八叔道：我意不在赚钱，只求救死扶伤。我说：高风亮节才真名医。八叔扬眉道：日常杂疾不在话下，疑难绝症方显医术。那年仲夏我在中医学院进修，一省领导因其母口舌生疮多年，扶母求诊，教授对症下药，老人沉疴难瘥，每况愈下。再来，群医束手。余乃请缨，品脉后断为肝肾阴虚积久，虚火上炙，以温补加滋阴，开方一剂，让连吃五副，告其曰：信我，则一周好转，两周根除，不信我则另请高明。当月果然痊愈。教授拍案叫绝：体制！体制！如此回春国手，不能留校传道授业，恨事！八叔正讲得兴起，屋内脚步声杂沓，原来岳父背着手，妻舅也别着脸前行后跟出了屋子。我们这地儿讲究“医生门前过，有事没事请到家里坐”，如果不是太听不惯八叔海吹，岳父和妻舅是不会这样玩难堪的。
又一次来岳父家，八叔正在街口对村主任吹他书法之出类拔萃，村主任没听几句扭头便走，又给八叔玩个难堪。我正好走到跟前，为挽尴尬接口道：八叔，回头我得求幅字。八叔当真，拉我到药铺看他医疗笔记，记载每一就医者病症所来，方剂内容，好转痊愈情况，皆毛笔行书，颇见功力。八叔又为我写一狂草条幅，装裱后亲自送来。我打开作认真欣赏状，说，真如天马行空，咱县书法大赛司马煜拿的金奖，你以后也参加呗。八叔道，不过舍得甩钱而已，我羞与哙为伍。我说你看中医有空练书法？八叔说名医自通书法，明李时珍、张景岳、萧九贤哪个不是书法大家？书、医、道一体方能悬壶济世。我半信半疑，嘴上却说，我找到您神医的秘诀了，那就是书医道一体。不过是重复他的话，八叔却大受感动，攥紧我的手道：惺惺相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那年冬天特冷，我因此得了哮喘，多次到县市医院就诊，收效甚微，十分苦恼。八叔听说了，找到家为我品脉，又查看我各类检查单子，大言不惭道：哮喘亦我重点研究之症，你是壅阻肺气，阴虚阳盛，热蒸液聚，痰热胶固。贤婿放心，县二中校长的比你还重，已完全治愈。清热化浊，培养免疫力，30副药除根。我知他爱吹，心不以为然，为顾面子勉强点头。第二天八叔就骑车载15包草药过来。我说，八叔，我这病恐怕难好。八叔正色道，扶正祛邪，先在于心。我要给钱，八叔怒道，难得知己至交，岂染铜臭乎？我想，市县大医院跑遍，无一敢说能彻底治愈，八叔毕竟江湖郎中，会行？八叔一走，就将那大包小包的草药扔垃圾箱。过半月，八叔又来，观气色察舌苔品脉搏，惊道：没用药乎？我忙掩饰道：吃了，吃了。他喃喃自语：怪哉怪哉，或又加班熬夜所致？我说也没啊。他说，心诚则灵，望按嘱服用。这次八叔调方抓药亲自煎好，买了分装瓶装好给我送来，说正值三九，存于外屋即可。我十分感动，想：这药要真的管用就好了，就怕难逢这等好运。
谁也想不到，八叔就在骑车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没送到医院已撒手尘寰。他家族近门无人，几个远房弟侄争分八叔的存款和库存药材，连中药铺房子也刨了分砖瓦。我十分悲痛，含泪送了花圈，深深四鞠躬，回到家中，一眼看见那15瓶煎好的汤药，不由想起八叔的好，为志纪念，定要将这15瓶吃到肚里，即便全然无效也要遵嘱服用。我一天一副，分外认真，还未吃完就觉症状大为减轻，难道八叔真研究出了治哮喘的秘方？但八叔的医药书籍存方及多年的治疗笔记，连同八叔的衣帽鞋袜，皆在弟侄们争闹声中付之一炬。我逡巡中药铺遗址，唯有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