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984
欧阳明
脖子很僵痛，男人站起来想舒展一下腰身。抬头，才发现，雪，不知啥时候，又开始漫天飞舞了。
下好几天啦!怕要冷死人哟。主人家说。
瑞雪兆丰年，大好啊!男人捏了捏脖子说。说完把嘴埋进掌心，哈了口气，双手来回地搓。心  想，明年有多余的粮卖了!旧晒席一样干黑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还是你能干，供出了个大学生。主人家说。
啥能干呀，考不上还好些，节约钱!男人说，明显的口是心非。
等毕业工作了，你就享福啦!主人家说，羡慕的口吻。
男人只嘿嘿地笑。
男人是来给主人家编晒席的。那时农村很少有水泥坝子，晒粮食必须用晒席垫着，以免泥巴混进  粮食，不好吃，也不好卖。晒席是用本地的竹子编的。编晒席，必须头一年就把竹子砍下来，破成拇  指宽、几层纸厚的条，挂在屋檐下阴干。到了次年冬天农闲了才编。编晒席的人要蹲在地上，还得把头低垂着，看起来是手面子活儿，没有担抬耗力气，轻松。实则暗中累人。一天下来，腰酸背疼  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会编晒席的，就自己编；不会编的，就出钱请人编。
男人编晒席是为了挣钱。
秋收过后，男人已帮人编了10多张晒席了。手，经常被篾条划伤，已满是结疤，稍不小心碰着或用力不当，就会流血。男人的手指正浸出血水。
别再去编了。早晨的时候，妻子劝男人说。
不去，不去明年的学费哪来?
怕把你手废了!妻子心疼地说。
不会的。
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男人想起了妻子。她该记住吃药了吧?
8月，当收到儿子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男人高兴得哈哈大笑。但很快，脸上笑容就被上千元的学费吓没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对妻子说，明天早点煮饭，好一天把谷子收完!
一天收不完。妻子说。
必须收完!哪怕弄到半夜!男人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的余地。男人当过兵，说话做事总有一种军人的气概。
一天还真把谷子收完了，第二天一早，男人就去帮别人打谷子去了。那时，外出打工，一月可挣好几百，比农村累死累活干一年还多。许多人家，干脆就不让子女读书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栽秧打谷只得出钱请人。
打谷子比编晒席还累。在野外，要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割时要弯腰，脸和手脚，免不了要被粗糙的稻草叶划出一道一道殷红的血痕。要是租不到脱粒的机械，还只有用双手，握住带谷粒的稻草，上下挥舞，反反复复在“拌桶”(一种木制的方桶，长宽一米左右，近一尺深)的边上使劲地拌。
那个秋天，男人起早贪黑，打了半个多月的谷子。脸晒得黢黑，像包公，双臂肿得像水牛腿一样粗。
儿子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男人先放了100元在他手里，然后又把1300元放进他的衣袋，还把扣得牢牢实实的纽扣检查了三遍。
100元放到一边，路上零花，衣袋里的一定要保管好，记住啊!男人说。
男人又蹲下来编晒席，想到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粗糙的手，把篾条弄得欢快地跳跃，令人眼花缭乱。
你动作好利索!主人家说，递过来一支香烟。男人从没见过那种香烟，很想尝一下啥味儿，但他没有伸手。我习惯叶子烟。男人说完，从衣袋里摸出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支，点上就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手下的篾条依然不住地翻飞。
天快黑的时候，男人编完了那张晒席。主人家留吃饭。男人说，不了，家里还有病人!说完，就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雪花，丢下一路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1984年冬天，雪很大，下的时间很长，寒冷异常。男人编完13张晒席后，就没再编了。他的右手，由于长期受冻和划伤没有及时医治，化脓，最后不得不截去了3根手指。   
其实，1984年以前，男人从来没编过晒席，也不会编晒席。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做官的儿子问男人，你不会编，咋敢去帮人呢?  
找几块篾条练练就会了，你爸不是笨蛋!人，只要肯做，有啥不会的!男人一脸的骄傲。
吹啥?你开始笨死了，别人一天编一张，你3天编半张，主人家都厌烦，说你是为了混伙食。在一旁的老伴说。
我笨?!你去问问，这条沟，哪个不说我晒席编得又快又好?!有本事你咋不去!男人忽地跳了起来，脸色铁青，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掼在桌上。
好!好!你能干，算我没说。老伴说完，把儿子拉到一边，说，去拿瓶酒来，陪你爸好好喝几杯，暖暖身子。
窗外，雪花纷飞，但已不是1984年的那场雪花。有年轻的父母，正带着儿子，一起堆雪人，掷雪球，欢声笑语在洁白的雪地里，像火红的迎春花，愉快地绽放。
 （选自《穿越2012》大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