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阳
魏思江
我们新兵分到后勤后,集中接受军训。得知教官张建阳是四川人,我陡生敬畏,因我想起反法西斯时骁勇的川军。张股长身材丰满伟岸,我仰慕他背着手枪扎着武装带,走在队列旁侧时英姿勃发的姿态。他的步态自然、流畅、威武而优美。
他喊口令特别。“立正”两字的发出呈并列粘连状,“立”字含糊朦胧,稍不留神,你听不到“立”字。“正”字威严雄浑与超拔。“立”为“正”而存;“立”为扶“正”为己任。
张股长“向前看”这句口令更具特色。第一个“向”字吐出舒缓而平静,到“前”声音稍有攀升,音色婉转而浓醇。“向”与“前”之间留有很大空间,“向”与“前”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这给反应迟缓者以充裕的准备时间完成“看”的动作,我觉着这是他对满脸菜色的新兵娃的体贴与关爱。喊“看”却是拔地而起,扶摇直上,陡升陡断,刀劈剑斩般戛然息止。“看”前“看”后皆是万丈绝壁。这昭示新兵娃们,这毕竟是军营,是冷峻与残酷的所在。
那天,在古城墙的臂弯里,张股长监护新兵娃们实弹投掷。
我打开手榴弹后盖,战栗地将引爆环套在小指上。由于我的恐慌与笨拙,手一抖,手榴弹竟落在我的脚边。身旁的张股长抓起手榴弹,随手抛出,几乎在同时将我摁倒,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覆盖在我的身上。我在惊魂的爆炸声中感到铺天盖地的爱向我扑来。
张股长抱起我,教我站好。他摸一下我的脑袋,接着仔仔细细地掸我身上的灰尘与草屑。他羞愧地说,该死,我真该死!他突然集合队伍,他在队列前庄重地立正敬礼,行礼时目光从队头依次移向队尾。新兵们都惊呆了,不知是谁喊一声:还礼!士兵群众还礼的手臂刚刚升起,就被张股长那声断喝击落了。张喊,此时,你们不该给我敬礼,知道吗?!我没有真心关爱你们,我的失职差点夺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魏思江刚才的失误,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这教官的问题,说得具体点,就是我没给你们作心理训练……
实弹投掷后的第三天,军训结束。我竟分到张股长下属的军械所。
我进军械所的第三个月,张股长通知我去军校学习。三日后,张股长亲自步行送我到二里外的公路边。他早已联系好过路军车。在路沟边候车时,我看沟坡上萌生的麦粒大小的绿茸茸密匝匝的小草,我觉得我的心中全是绿色了。
车来了,张股长托着我上了车。司机跳下车,关了车门。车下张对司机反复说着什么。司机攀上车时,对股长说,首长,请您放心吧!
汽车驶出好远,我还见张股长立在浅山脚下,手罩着额,朝这眺望。军校毕业后,我回到昼思夜想的老部队。我去见张股长,当时心中复杂慌乱,我竟忘了敬礼。张股长竟在瞬间立正挺身向我敬礼。我尴尬之极,不成规范地仓促还礼。此时,我变成了“首长”,真正的首长变成了“士兵”。我歉疚地要死。张股长亲切地说,来者为客嘛。数年的军营生涯里,我遇到了张股长对军礼的“改革”。
那年仲春,我们军械所四人在张股长亲自带领下,乘一辆军车去云雾山中的各个哨所执行军务。汽车驰奔在岑寂而漫长的边防线上。人迹罕至的群山腹地,苍古而陌生的奇丽风景,弥散着原始而神秘的仙性气息。
突然,张股长命令司机停车。我们跳下车后,股长命令:看杏林!
股长面对铺天盖地的奇花异树芳草,他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感慨。随之,我见他癫狂地朝山上攀爬。啊——我终于看到山岩上重重叠叠郁郁葱葱的全是野杏林。这野杏林的存在应该很久远了,我敢说,这浩渺的野杏林是张股长第一个发现的。我突然立住,转身朝后奔突着,我要让我的视线展开。啊,我看到了他与野杏林那帧独特诗意的画。
四十年了,这帧奇画一直悬挂在我的心壁上。
我复员时,我最感遗憾的是张股长出差未归,我与他的最后一见未能实现。
复员后的第三年,仍在部队服役的战友文探家见我时,我第一句就问张建阳股长。
战友说,他早是后勤处处长了,他死了!张是个大个子,英俊潇洒…… 我的心像被魔鬼的爪子掐住了。我说不出话,只用眼神询问股长的死因。文说,他和几人去边防执行公务,他攀岩看野杏林时失足落入山崖……
我没有话,但心里悸动了一下:张股长那么爱那人迹罕至的野杏林,野杏林就留住了他!
(责任编辑 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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