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猪
王新军
父亲身上有几样手艺。
这些手艺,在今天看来都是十分寻常的。譬如杀羊,就是将羊按倒在地,缚了四蹄或者拿脚踩了,照脖子一刀下去,噗的冒出半盆血来。从来杀羊,大抵如此,但父亲做这一切时那不紧不慢又连贯如一的动作,今天回想起来,简直有点出神入化的味道。父亲还有一样手艺,在当时我们西沟一队是令人叫绝的,那就是劁猪。
父亲劁猪的手艺,不知是从哪里学到的。我估摸大约来自骟羊——劁猪骟羊,一个行当嘛。骟羊是用利刃拉开公羊的阴囊,让它断了尘根,一门心思长身子。母羊一般不会挨这一刀。猪就不一样了,只要不是留种猪,公母不论,这一刀子非得挨。不挨这一刀,猪长到四个月之后,不但不好好吃食,还会整天吱吱咛咛地叫骚。乡里人知道,骚猪身子骨长不大,肉吃起来还有股去不掉的骚味儿。故而,肉猪者,不劁不行。
过去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有养猪的习惯。一来是为了打发日常家里的残汤剩饭;二来呢,当然是为了冬天杀了吃肉。农人日子苦,到了冬天,得杀口猪给身上贴点膘,因而养一口猪,对一户人家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在我们西沟一队,骟羊的活儿父亲很拿手。但那毕竟是“一刀两蛋”的事,能在活肉上下得去刀子的男人,大都能干。劁猪就不一样了,公猪还好说,母猪则不然,一刀开了腔,并不割取什么,而是找准地方结扎,然后缝合。
有人曾经不服父亲的手艺,给自家和别家劁过猪,结果不是翻乱了肠子,就是扎错了地方,弄得小猪半死不活,有的甚至隔日毙命,叫主人家好不痛惜。尤其是女主人,眼泪都可能一股子淌出来。往后劁猪,不管男主人如何执拗,女主人提着笤帚疙瘩站在当院子,一句话就定了板:“去,请王家二爸去。”
王家二爸,就是我父亲。
劁猪一般在小猪长到两个月的时候。小猪足月就可以出窝,出窝后第一顿食,要给细食,大约是指开水烫好的麸皮,最好再加点面汤什么的,有点油腥更好。
养猪的人家将仔猪抓回来,我们那里还有个讲究,头顿食一定要捡不挑食身子壮的半大小子去喂。据说这样一来,小猪也便不会挑食了,而且肉也长得快。自家没有这样的半大小子,找别家的也行。那时候我时常扮演这样的角色。
父亲劁猪,一般选在天气晴好、日上三竿的时候。父亲吃了早点——开水馍馍就咸菜,然后卷上那个裹满刀具的布包就出门了。很多时候,我都跟在父亲后面,不是为他提着消炎用的药水瓶子,就是手里甩一段细细的羊毛绳。到了主人家,选一块平整干净的地方,主人家便拎来吱吱叫的小猪,父亲用细毛绳扎住小猪嘴,让男主人两手捏了四蹄,将小猪侧身往地上一撂,父亲就开始动手了。父亲选中后腿前面的肋窝处,剔毛消炎,然后斜拉一道二寸长的口子,伸进二指左右一探,轻轻一拉,提出小猪的一丝细肉,用线扎紧,归位,用三角弯针将刀口缝合,然后撒上消炎粉。前后十来分钟,一台结扎“手术”就完了。有时候,这样的手术父亲一个早上要做好几次。当然,那个布包里的刀具,也要在开水锅里煮上好几回。
老实说,每一次跟父亲出门劁猪,我都为父亲担心,万一把人家的小猪弄出毛病了,那可咋办?但每一次,我的担心都落空了。父亲为村人劁猪,是不取报酬的。完事之后,主家端过一盆清水,父亲净手就走。有时候也抽主人家递过来的一支烟。出门时总要叮嘱一声:“一个礼拜内,食要给清些。”
主人家应一声,父亲就走了。
小猪术后一周,主要以流食为主。一周之后,小猪伤口愈合,自然就活泛起来了。主家脸上笑容一展,好话就传了出来:“啧啧,你看王家二爸这手艺。”
到了冬天,但凡是父亲所劁之猪,主人家杀了,大多要拎条肋巴肉过来,以示酬谢。父亲仿佛从来不计较这些,对这样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但看着肉筐渐渐满溢起来的时候,母亲总是高兴的。
包产到户之后,劁猪的事,父亲渐渐不做了。
父亲老了。
父亲病了。
父亲去世之后,劁猪的事,都由乡兽医站的兽医来做。
春节回乡喝酒,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劁猪这个事情上。
问及,村人答曰:现在劁猪,一个电话,突突突一阵摩托声,兽医就来了,剔毛消炎,开刀结扎。完事之后,几块几角,当场结清,倒也省了很多事情,但总觉得像是少了点啥。
少了点啥?
都说不上来,只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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