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

张鸣跃

老城区，低保人员胡永润的家，一间祖传小瓦房。

夜里一场雨，屋里的雨和天上的雨同时进行，天亮了，天上的雨停了，屋里的雨还在下，高高低低放了１１个接雨的物件，胡永润蹲在难得不漏雨的一处角落，面无表情的一种悠闲状，抽着捡回来的烟头，听滴漏声的滴滴答答。

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幽幽地说：“啥声音﹖挺好听”

“仙乐”胡永润回了一声，抬头看来人，却不认识，疑问：“你谁呀﹖

我这赖好也是民宅，你说闯就闯﹖”

来人呵呵笑，也找个不漏雨的角落蹲下，说：“修房子的。”

胡永润也笑了，痞了脸问：“政府派来的﹖不要钱吧﹖”

来人并不见怪，叹了一声，说：“那就看你是不是好人了”

胡永润眨巴几下眼，来劲了，抬杠的瘾被勾起来了，说，我不大清楚我是不是好人，我也没见过啥好人，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吃国家低保但总是吃不饱的人，我还知道这世上有权有钱就啥都好，只是别问是人不是人……这样吧，你老兄如果真的免费给我修房子，我就听你的，你让我做啥好人我就去做

来人站起来；赌气似的大声说：“说话算话你这房子先修下大不了两千元，我给你两千，但你要自己修，修好房后去找个工作干。你答应我就出钱，敢不敢﹖”

胡永润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伸手叫：“行钱呢﹖”

他以为来人是开玩笑的，不料，来人马上掏出两千元放下，转身走了。

胡永润呆了一阵，扑过去拿起钱看，像是真的，又跑到外面找验钞机验，果然是真的。他快喜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跑回家抱着钱满床打滚。

平息下来后，他在想，那人不是神经病就是一时犯傻了，灵醒过来就会来找他要钱。这个他不怕，如果他没点歪才赖劲能４０多岁就吃上低保﹖他早就看透了人世，反正是穷命，拼死拼活图富不如死乞百赖落，个悠闲。他当然不会修这房子，更不会去自食其力，房破，有“病”，这正是他吃低保的资格啊。

２０００元让他舒舒服服过了一阵好日子，一有机会他还是穿上乞丐服，摇摇晃晃一副快病死的样子，去社区闹事，说他活不下去，要求救助。

让他纳闷的是，那人一直没来要那２０００元，有点怪。

突然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见一张大照片，照片上的人分明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中年男人，名叫邢占江。有照片就有事迹，他吓了一跳，邢占江竟是他所在区的税务所所长，默默无闻多年的老所长，只因几年前匿名救助一个贫困家庭的事被查了出来，上报后，又有几十个接受过同样救助的家庭也认了出来，于是，邢占江成了２０１０“感动人物”

胡永润有了极大的好奇，先是证实；他设法偷看邢占江本人，确实就是给他２０００元的人，而且身有残疾。他又设法去偷窥邢占扛的家庭，竟是连平常都算不上的穷家破房，爱人下岗；生活很清贫

胡永润有了平生第一次强烈震撼，他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他也是被救助人员中的一个，至今还无人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人，完全出乎他的意识之外。他的父母就是被坏人迫害逼死的，他认定如今没有好人更没有好官，他活着就是恨世玩世，最拿手的就是给各级政府出难题，在他的意识中，税官算是宫中最坏的一类，而这个邢占江一下子把他的既定意识震乱了。

终于有一天，在邢占江下班回家的路上，胡永润把这个好人请回了家。

坐下来，胡永润问；你还记不记得给我那２０００元﹖

邢占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他是在一次查房产税时，发现他的房子太破烂，正好第二天下雨了，他就想来看看，想帮他修修房子，谈话时发现他对世道有情绪，就多了个心思，想让他相信人间有好人，希望他能尝试着自强起来，本来想再来问问他修好房没，找工作没，但所里太忙，竟给忘记了……

胡永润强制自己平静，但还是激动起来，流泪说：“好官啊，我只想知道，如今怎么还会有这么好的官﹖……”

邢占江听出了话意，认真地说：“你可能一直都想错了，我帮你不是以宫的身份和任何目的，只是不帮就放不下心来，人都有无奈，就算我没能力做一个救世的好宫，但我还是人，我就可以做成一个好人，只要有一颗正常的人心，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我也看出来了，钱是帮不了你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邢占江说完就起身走。胡永润跟到门外才说出一句：“放心，我也还是人”

就在第二天，胡永润自己修好了房子。第三天，他去打工了，走前先去了社区呈交了一份取消低保的申请。

（选自２０１１年７月１０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