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种稻的父亲
樊碧贞
这次,我决定不接受父亲的安排。
以前,我一直听他的,现在,我决定自己做主,也算是替父亲想一回。
父亲老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腿脚也不如当年那么灵便。无情的风霜在他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沟壑。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在我的前面走着,我心里不好受。
我二十岁了,有着壮实的身子。照老辈人的话说,担得起粪桶了。可长这么大,除了农忙时回来做点手脚活路,我压根没干过什么农活。
父亲从没要求过我。在他的眼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读书!
就像现在,父亲依然坚持着他的想法——送我再去复读。
孩子,别泄气。一次不行,咱考二次,二次不行,咱再考一次。对父亲来说,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像他在庄稼地里撒下一把谷、栽下一行秧一样自然。
我心里却很难受,走着走着就落下了。远远的,还能望见父亲的身影。以前,父亲送我,地面上总能见到两个高矮不一的影子,高的是父亲,矮的是我,而今,长高的是我,压垮的是父亲。
父亲走得快,显然不知道我有心事。
爬上一个垭口,父亲停了下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端起水烟锅,咕嘟咕嘟地抽起来。
而此时,我已做好向他摊牌的决定。我要去外面闯荡——我不相信,好手好脚的我还能饿死。说心里话,我是不愿意跟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那一亩三分薄地。
爹,我不去读书了。要知道,我是壮起胆子说这话的。
你说啥?也许是太意外了,抽水烟的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我没敢再往下说。见爹咳得满脸通红,这个时候,我宁愿他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巴掌出气。
然而,父亲没有。他平静地抽完那锅烟,然后冲我说,回去。
我不知道父亲要做啥。这不重要!反正,他是劝不住我的。我打定了主意出去闯,在这个秋天。
那天下午,父亲破天荒地要求我和他一起去田里割谷子。稻田里,满眼一片金黄。稻穗勾了头,弯了腰,等待人们的收割。
没有风,树上的蝉卖力地唱歌。我很不喜欢它的这种聒噪。
父亲瞥我一眼,捞袖扎裤先我下了田。我也不示弱,说实话,跟父亲比起来,我明显高一头。
割谷子不是一件容易事。同样是一双手,父亲很快便把我甩在了身后。他手里的镰刀似乎锋利无比,他一伸手,稻子便顺从地倒下了。父亲干得从容不迫。而我,每割一垄,得费九牛二虎之力。那些尖利的稻叶,在我身上留下了许多伤痕,被汗水一渍,生疼!不仅如此,我的手臂和腿上还起了不少红疙瘩,痒得人心烦。我不停地抓挠着,再也没有耐心继续下去。父亲似乎没这困扰,他低着头专心地割谷子。一把把稻穗,顺在他的身后。
我故意咳了一声,以引起父亲的注意。
你做不了?父亲的语气不重,却有千斤砸在我的心上。是呀,如果我就此住手,父亲肯定不会同意我进城打工,那么,我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我得坚持。虽然,我的心思不在这里。眼前的庄稼地,只能喂养我和父亲的胃,却不能满足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在城里,去那里我可以施展手脚,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能养活自己。父亲也不必再为地里的收成而忧心。他可以坐在院子里惬意地抽上一锅烟,或者喝上二两酒。
以前,父亲很少有这样的空闲。地里的庄稼要浇水、施肥、打药和收割;我读书更需要他挣钱支撑,日复一日的辛劳,让他过早地斑白了头。我劝过他,让他放弃种稻子,他不肯。
其实,经过我的粗略估算,种地根本不划算——除去种子、化肥和人工,所剩寥寥无几。这还是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倘遇上天灾,恐怕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照这样看来,还不如去城里打工。
在我的印象中,城里是福地。我的二叔、我的三伯和我的婶娘,还有我的同姓异姓兄弟姐妹,他们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而且先我一步离开了村庄,走向一个完全陌生而又充满诱惑的城市。
既然目不识丁的叔婶能在城里立足,对于我来说,肯定也没多大问题。我有高中文凭,虽然,这不足以让父亲引以为傲。
第二天,我走了!村庄里蔓延的野草,翻滚的稻浪,还有清新的空气,都远去了,就连父亲沉默的身影也逐渐模糊在视线之外。
我在接近城市。当林立的高楼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像久困沙滩的鱼突然回到水里一样,抑制不住的欢愉。
我开始在离家几百里的城市里穿梭。在匆忙的清晨,喧闹的黄昏,在汽笛的嘶鸣和车辆的尘嚣中,我怀揣薄薄的一页纸在城市里行走。
你不合适!
我们这里已经有人选了,请到别处试试!
几个月来,我得到的是近乎一样的答复。那些透明的玻璃窗将我挡在了门外。我像一只蚂蚁找不到停留的空间。窝在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内,茫然的我无助地盯着那摇晃的灯发愣。窗外突然响起了声声蝉鸣!
就是这阵阵蝉歌,把我的思绪拉回了乡村,拉向了小院人家和炊烟的深处。我想起老家的稻田,想起了稻穗散发的清香以及那个小小院落瘦弱的身影。
我用颤抖的手拨出了一串号码,爹,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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