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麦

田洪波

麦子终于在大汗淋漓中收割完了。

晓萍软成了一瘫泥。麦香开始强烈地刺激她的神经。

她想到了家中的爸爸妈妈，想象他们看到她带回面粉时的吃惊模样。想当初，十八岁的晓萍嚷着要插队到北大荒时，爸妈是何等的惊诧莫名啊，认为晓萍简直是疯了。一则她的哥哥已经下乡到了呼伦贝尔草原，并不需要她再去受那份罪，二则她才刚刚成年。她能吃得了那份苦?

晓萍是执拗的，她背着爸妈悄悄办理手续，等爸妈知道消息时，她已经快踏上北去的火车了。

虽然北大荒的艰苦想象过无数次，事实上，晓萍还是把它看简单了。绵长几十里的大草甸子的荒芜，夜间经常出没的野兽，牛羊粪冻在黑土里的结实劲儿，以及割麦把手磨出的水泡，让晓萍不止一次偷偷流过泪。但她不承认自己下乡是心血来潮。

因此，晓萍在麦子收割完毕的那个下午，决定回家给爸妈送一次面粉。晓萍把她的想法和三姐说了。三姐是她们六个姐妹的主心骨。每晚睡觉，三姐总是把一根木棒放在门后，捱到姐妹们都睡着了才肯合眼。她们劳动时要方便，三姐会把大家拢在一起，合成一个圆圈作掩护。每次吃饭有肉星什么的，三姐也总是把自己的那份挨个往姐妹们的饭碗里拨。当然，这之中晓萍是最大受益者。

特别是劳动强度很大的割麦，虽然大家喊着震天动地般的口号，一会儿就淹没在黄色的麦浪中了，晓萍还是半天也拔不到头。她不断地伸腰，站起来，再伸腰。三姐就去掰她的手看，果然就看到晓萍手上的水泡。三姐就让自己慢下来，一点点教晓萍正确的割法。生产队长也心疼晓萍，有意让晓萍去择草，但晓萍不服输。一场麦收下来，在三姐的帮助下，晓萍已能很有经验割麦了，这让她很得意，当然她也很感激三姐对她的照顾。

早前听说三姐在她们家的四个孩子中排行老大，父母都是本份的工人，对弟妹们一向很会照顾。

“去了麸子、黑面，就是特白的富强面了。我想回家，让父母也尝尝我们自己打的粮食!”晓萍和三姐说。

三姐欣赏地看着晓萍。她为晓萍的孝顺感到安慰，也为她的成熟高兴，可她把想法和队长说时却遭到了反对。

队长认为晓萍太幼稚，她还是那个任性到极点的小女孩，且不说从知青点到老龄火车站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来回怎么走是个大问题，更主要的是这一段路并不安全，时有野兽出没，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三姐无奈只好把话捎给晓萍，晓萍赌气说我一个人回家碍着谁了?麦子收完了，就没有什么大事了嘛，再说我也快两年没回过家了。

三姐后来决定由她骑车去送晓萍，一袋面粉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她让晓萍坐车前杠上。队长还是有些担心，拧着眉头说，我再派男生和你们一起去吧，路上太危险，但晓萍却拿出一把三节鞭笑着告诉队长，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想着三姐平日里对姐妹们哥哥一样的担当，队长只好点头了。他给了晓萍一星期的假，让她们路上多加小心。大家推来金鹿牌自行车，煞是热闹地把她们送出了知青点。

出知青点不远天就下雨了。三姐拿出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在面粉上。晓萍不由更加佩服三姐。三姐笑着说，我走过的路可比你多着呢。晓萍突然想起什么，说三姐，来时我看队长找你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都说了什么?三姐笑着摇摇头，说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两人一路说笑着到了东方红镇，三姐提议照张相留个纪念。晓萍当然满心欢喜。两人让照相师傅给题了“姐妹情深”的字，更加开心。

在火车站分手时，晓萍嘱咐三姐路上小心。三姐说看来我没白疼你。放心吧，我逛逛镇子就回去。

晓萍就回家了。尽管由于她欠缺经验，面粉带回家时略有变质，但父母依然高兴得不得了。

晓萍是带着一种成就感回到知青点的，但她发现，迎接她的气氛非常不妙。大家都噤着声。问谁谁的眼泪就在眼里转，晓萍最后央求到队长，队长半晌才抖颤着嘴唇告诉晓萍，三姐在回来的路上出意外了。他们只找到了她的一双鞋，以及近乎零碎的自行车。

晓萍撕心裂肺地嚎哭一声，就晕厥了过去。等她意识清醒时，才知自己躺在宿舍的炕上，三姐遭遇恶狼的猜测再次深剜着她的心。她披头散发，不顾姐妹们的阴拦，疯了一般地冲向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吓得众人急忙跟在她身后。

他们听到了狼的嗥叫。几个胆大的男生红了眼睛，找出木棒就冲上了山。晓萍也哭喊着，还我姐姐!还我姐姐!跟着一起往山上冲。有人要拉她，但根本拉不住。结果他们一无所获。晓萍哭得更加伤心。

晓萍开始滴水不进，像换了一个人。

那一阵，她常常自责。她想着没有三姐的他们家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弟妹们还会有人照顾吗?两位老人怎么办?后来她听说两位老人来处理三姐后事时，是花白着头发走的，晓萍过滤着那个凄惶的画面，眼里的泪更汹。

晓萍想起了队长那天给三姐说的话。她去找队长。队长沉默很久才告诉她，按照组织上对三姐的考察，很快，她就可以拿到一个回城的指标了。晓萍哭着跑出了队部。

虽然有人暗中看着晓萍，晓萍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总是偷偷去那条土路上寻找狼的踪迹。不过每次她都很失望。笑声与晓萍自此绝缘。

那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已经接到回城指令的晓萍早早来到三姐的墓前。她默默流泪，把供品摆在墓前，说三姐，原谅妹妹的少不更事吧，原谅我吧!

晓萍把头磕出很大的声响，并且一直磕，直到鲜血淋漓。

“姐啊!”紧接着，晓萍发出了一声狼嗥般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