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

许锋

老五这一辈子，能折腾。老五折腾了一辈子，把自己折腾到了医院。

西北农家的院子，几十年前时都是土墼的，从下到上，都是土，西北不缺土，土不值钱，你只要想用，可劲儿用。但土墼房子不好看，也不结实。幸好西北那地方几十年来没闹过大地震。后来随着一些人的富裕，农村开始有人盖砖瓦房了，一色的红砖，卡车拉来，红生生的扎人眼，好看，再听着人家砌砖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敲着木鱼儿，又像打着架子鼓，震得大家心里都痒痒的。一旦房子盖好了，大家都跑去看时，嘴里啧啧不断，真好，好看。回来看自家的土墼，死了人似的，灰不拉几的。

农家人出生在土炕上，一辈子面朝黄土，住的是土房子，死了还入土，整个人就土得被人叫做土包子。也总不能为了好看，给土墼房子刷颜料。那就成了老玍古了。

要盖一院儿砖瓦房得多少钱，老五估摸了个数儿，吓了自己一大跳。那时老五还年轻，三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点儿。老五的媳妇儿比老五还小四五岁，俩人自小青梅竹马，一个院子里玩大的，感情好。老五和媳妇儿就琢磨怎么能生财。

先想靠种粮致富，好地早就分光了，两口子就承包了山地，山地照见太阳的地方贼热，背阴的地方贼寒，要想把这样的地方收拾伏贴，那可真不容易。两口子在山上种过麦子，种过土豆儿，种过胡麻。在乡下，只要出了力，流了汗，收成一般都有，多少就不好拿捏，得收完了才知道。刚开始几年，种地不赖，国家粮库也收粮，给的价格也不低。但是几年后，粮库里保管了好多年的陈粮出仓了，一下子冲击得粮食无价无市，而且一连几年都是如此。老五两口子改种蔬菜，种得很多，到了收获季节，包心菜、大白菜都堆成了山，老五本来指望卖个好价钱，没料农村人眼小，你种我种大家种，结果供大于求，看着成堆成堆的菜烂在地里，老五难过得直跺脚。

老五头脑灵活，一直都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的宅子靠马路近，离马路大概有三十几米的距离。马路是国道，来来往往的车很多，司机赶长途，按点吃不上饭。老五就想开个饭馆，把人引过来吃饭。他的宅院大，有树，有自来水，媳妇儿手艺又好，西北特色臊子面、拉条子、面片子、包子、饺子均不在话下，手到擒来。又会炒菜，醋溜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辣椒茄子、手撕包心菜个个独特。自家的粮，自家的菜，自家的院子，自家的厨子，一切都是现成的，他老五就当服务员，寒暑假还有几个娃娃帮工。

生意就做起来了。别说，真风风火火，人气特旺。那些跑长途车的司机，虽说不是钱多得烫手，但出手绝对不小气，跑累了，到老五这里，又休息，又乘凉，又喝茶，又看老五媳妇儿俊模样，又吃可口的饭菜，花个几十元不算奢侈。

老五还管烟。但不管酒。谁要都没有。

“农家乐”办了几年，周围的人起初不看好，也没那条件，眼见老五财源滚滚，都嫉妒了，都眼小了，也纷纷开办，整个形成包围之势，价格还胡整，老五那里逐渐没了人气。到收场时，两口子坐在屋里，烧了壶酒，炒了几个菜，边吃边喝，盘算了一晚上，这几年不多不少，大概净赚五万多。老五对媳妇儿说，如今盖一院儿一砖到顶的房子，大概要两万多，盖还是不盖﹖

媳妇儿说，周围很多人都盖了，要不咱也盖吧，省得被人看不起。

老五一拍大腿，那就盖。

农村盖房子容易，不用找工程队，大家互相帮衬，泥瓦匠、木匠都有，城里的工程队干活的还不都是这些人﹖只一月工夫，老五的新房子就起来了，放眼四顾，红砖青瓦，真不错，好看。老五找到了一点成就感。

老五想继续干点有成就的事儿。但老五没想过进城。守着土地，守着庄稼，守着媳妇儿烧的热炕头干事儿，没啥成本，这是最大的优势。老五养羊，赚了；养猪，赚了；养鸡，赔了，几年以后一核算，还是赚了，这回赚得多，银行的存款过１０万了。西北的庄户人，存折上能有１０万的，极少。

老五五十多岁时，身体依然好好的，没啥毛病。但西北的冬天，真冷，寒风料峭，老五不小心感冒了。他没在意。又被人叫去吃火锅，还喝酒，晚上回来时突然肚子疼，到了后半夜肚子突然鼓了起来，脓包似的，像个水袋。老五的媳妇儿急了，赶紧用手给他揉，还热了个暖水袋给他敷，折腾到天亮时，老五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五就这样进了医院，先到县医院，县医院见病情严重，转到了省医院，省医院急诊之后，安排立即动手术。术前谈话时，老五媳妇儿问，得多少钱﹖医生说，顺利的话得３万。老五媳妇签了字。

没料到手术出现了意外，老五生命体征极度微弱，术后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让老五媳妇儿做好准备。老五媳妇儿问准备什么﹖医生说，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是７０００多。那几天能治好﹖医生说，有治好的可能，但也有人财两空的可能。

住到第三天时，老五还没好。老五媳妇儿果断地告诉医生，出院

老五回来一个小时，就走了。

哭完了，嚎完了，入土前，老五媳妇儿说，老五，不是我不救你，家里的钱，你花了５万，一半儿，剩下一半我留给自己了，对不起啊。

（选自《山花》２０１０年第６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