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将自己一生所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件，相遇过的人，在时间和空间交错的三维“地图”上深深浅浅地连接起来，就是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络。人生仿佛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一路前行又忍不住回望来时的路，人生的前半段是“上山的路”，而后半场是“下山的道”，如果说前一个世界充满了探险和好奇，那么后一个世界则布满了记忆和历史。人的全部生命过程的展开，就是这两个世界既此消彼长，又连为一体的过程——“上山的路”，是人向着外部世界的扩展，“下行的道”则是人回归内部世界的建构；前一个世界是随着自己的脚步丈量的空间而不断延伸，逐渐扩大，与无数的远方相互联结，而后一个世界则是自己在内心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累积、交叠、精心建构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心灵寓所，将自己的一切过往安放于其中；如果说，前一个世界主要是通过横向的纬线联通，那么后一个世界则通过纵向的经线串联，这两个世界的经纬交织，就成为人的有限又饱满的一生。

  人由于受制于生命的“时间长度”，所以渴望通过“在大空间尺度上的移动”，来弥补时间上的有限性，以摆脱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困境。人在多大的程度上，有多大的可能性可以拓宽其在空间上的距离和广度，也证明了他在多大的程度上延展了生命的长度，这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似乎我们占有的空间越大，我们也就越自由。自古以来，那些雄心万丈的帝王英雄，其开疆拓土的动机何在？也许正是源自于这种来自生命本能的冲动，从其个体而言，我们希望通过开拓生存的地域，以延展生命触觉的广度，从种的延续上看，我们希望撒播更多的种子，就像蒲公英一样，以使自己的生命在更大的空间范围内延续下去。但是，无论你最终走得有多远，经过的世界有多大，创造的人生有多么丰富，都要回到自己独一无二的小小世界里，都要回到时间的河床里，寻觅最终属于自己的那个源头。

     T.S.艾略特说，“我们所有的人，在一生中听到、看到、感觉到的一切（一只鸟鸣、一条鱼跃、一位老妪行走在山路上），为什么会富含感情地重现出来，而其他东西没有？”（P058）那是因为“我”之为“人”，是这个世界最为独特的唯一的生命存在。生命是一粒神奇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被偶然孕育出来，然后被一阵命运的风裹挟着，吹向世界的另一片土地，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消逝在大地深处。作为自然界中有思维有意识有精神性的生命存在，这一路的经历，使这颗种子有了自己的记忆和历史——一个作为完整的“自我”的独特存在，他在这一路本不知所向的历程中，寻觅着着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真谛，最后默默地回归自己的源头，这中间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我是谁”的心路历程。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更多的是记忆的涌现，更多的是Yesterday once More(往日重现)，段义孚先生用委婉、平和、清晰的文字，在《我是谁》中梳理和表达自己的一生，回首之间好像与那个从并不遥远的时空中一直走在路上的自己重新相遇了，那是自己安静地坐在夕阳下，坐在黄昏时洒落着点点细碎金光的池塘边，看着无尽的天空，听着返回林稍的归鸟的鸣噪，感受着一丝丝微凉的风的时候，然后夜色中的点点星火出现了，就像记忆深处那些黝黑的煤炭被一点点地点燃了，那一段曲曲折折的、隐隐约约的路又被照亮了，那坑坑洼洼、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又清晰起来了，那一路上经过时遇见的人，做过的事，生过的情，幻过的梦，还有四季蔓延的风景，一层层一浪浪，一次次一遍遍地像潮水一样卷过来，又退回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包裹在我们的生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无眠之夜，我看看从天窗射进来的月光，找到了宁静——几乎和睡眠一样的宁静；下雨的时候，我听着雨点敲打着窗玻璃，不知不觉就滑进了珍贵的忘我状态，夜空里的月光让我想起了孩子眼中的魔法世界，雨点打在窗户上唤起了安全感，这是每个人的第一个家（即母亲）曾经提供过的安全感。这些都是相通的，一旦出现，人们几乎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察觉，它们独立于一个地方的物质细节和历史因素，而取决于这些细节和历史的只不过是它们唤起的感受。”（P103）

  《百年孤独》中有一段文字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与生命的一隅。”

     在时光的移动中

    我们像一只蜘蛛一样

在编织自己的人生。

那一只蜘蛛最后不知所踪

但留下的蛛网，还在风中

等待着，一个春天的世界。

推荐阅读：《段义孚自传：我是谁？》，上海书店出版社，202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