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的公司坐落在一条商业繁华街的一头,每天人流不息,帅哥靓妹、款爷绅士、平民百姓各色人物都有。也不知兜里的钞票多少,但瞧那徜徉时自信的面容,我猜想他(她)们生活得都足够潇洒,没有柴米油盐的煎熬,生命之河流淌得自然而顺畅。或者三五成群、或者情侣相拥,漫步于店铺商厦之间,悠然自得。我当然也是其中已经许久不用去思考人生、命运之类沉重命题的凡夫俗子之一。
突然有一天,我敢肯定绝不仅仅是少数人,我们早已麻木的神经被唤醒,我们的灵魂受到了默默地拷问:
就在繁华步行街一隅的华丽大理石上,红男绿女们组成的人流几乎要掩藏了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庞干皴得仿佛一张揉皱的陈年的旧纸,脏污已经不足以形容她脸的情状。浑浊的目光中透出焦渴与期待。在这样一个以时尚为标志的商业街上,她身上的衣衫、脚上的布鞋,无异于林中野人遮体的树皮。她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张开似乎仅有青皮松弛包裹的手掌,嘴里喃喃有言:行行善、行行善!面前的破旧搪瓷碗里,稀落的有几张毛币和数枚硬币。在她的眼中,每一个走过她面前的人都是她的施主,都具备了与她生命、价值、尊严大相径庭的高贵地位。
我驻足观察了许久,有熟视无睹从她面前走过的大腹便便的男士,有仿佛做丢人事似的迅捷在她瓷碗里掷下一毛两毛的中年妇女,有未成年的怯生生于三米之外牵在少妇手上的孩童,还有面对她好像在争执什么的一对恋人......。
我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走上前,放在她面前的碗里。回头再看时,她还在双手合十、频频向我表示着谢意,如同谢天,如同谢地。
其实,就像平坦大道突遇一道鸿沟,百亩青草坪长出一棵刺,顺流东去的长河出现一处逆流漩涡,望着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景象下的妇人,那么突兀、那么刺眼。作为同种同类的“人”,我无意恶毒到希望别人都窝囊、穷困,但她——在二十一世纪的都市里——实在是胜过任何一本圣贤书,胜过滔滔不绝的说教。我们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老妇人的惨状都会给我们带来震撼,她无声地敲打我们的灵魂,拷问我们的神经。
先说那大腹便便的男子。表面的熟视无睹并不能掩盖心底的震荡,他知道脑后有一双双目光,不然他何以经过老妇人身边时步子会突然加快起来?再说那中年妇女。我们可以猜测她施舍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女人的同情心重于男人,是的,是的。但你可曾知道她产生同情的根源?或许她想起了家乡的老母亲,想起了当年一同插队的姐妹们;或者她心存一份积德行善得好报的个人阴私呢;更或者,她有一个长相体面、位高权重的丈夫,那个象大山一样的男人使得她衣食无忧,于是她看着老妇人一边想着你的男人呢一边动了久违的怜悯慈悲之心?无论怎样,我们必须承认,这位大嫂心底的良知没有泯灭,善性没有锈蚀,哪怕她仅仅是求得自己心里的一种平衡与宁静呢。再看那一对争执不下的恋人吧。生命之花正绚丽绽放,如胶似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突然间老妇人的这一幕映现在他们面前,男青年手未离开女友的纤细腰际,一时不明白这个老妇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岂不知生命的历程风雨无常,女性的敏感使他的恋人于沉醉中体味到一丝恐惧,看到了女人的黄花落败、秋扇见捐的下场,看到了女性尊严的轻易丧失。于是,她无心欢爱了,她推开男友揽在腰间的手,她要帮扶一下这个和自己一样属性的老女人;也许、也许她仅仅是想在她的帅哥面前作秀似的表现出她的心底善良,亦未可知。最后我们瞧那三米之外孩童的目光。那是最为真挚的目光,又是最为无助的目光;是最澄澈的目光,又是最惶惑的目光。他想问:妈妈,她和你我一样,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没有事情可做吗?没有屋可住吗?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朋友吗?——我们应当为有如此灵性的孩子而感到庆幸,否则我们这个民族就该绝望了——但年轻的妈妈就象几十年前面对中考的试卷一样,她茫然无措而气急败坏地一把拉走了孩子。年轻的母亲呀,您这一拉,也许是出于保护孩子心灵免遭侵蚀,但您可知道您最终得到的也许是适得其反的结果,您的孩子幼小的心灵里从此也许深深埋下一个生命的大疑团。
至于我,走过老妇人身边的那一瞬间,对“人”的认识则变得迷惑起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妇人乞讨的样子,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不断地想,大的说来,人类需要公平与正义,需要和谐与人道,但是,我多么渴望我们不断富裕的国家和社会,能够以一定的物质,先来保证每个个体“人”的人格的平等,能够给予他(她)们最低限度的自我尊严的保障。
那个秋天里,那个妇人天天如此,久久成了这条繁华商业街上的一座雕塑。
时间长了,我也不再无端杞人忧天。看见她时,分明就觉得这就是她的“日子”,一天一天自自然然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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