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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的视域(散文)

(2021-09-10 09:54:14)
标签:

海湾

海的颜色

水手

分类: 散文


老水手的视域


 

海是蓝色的,又是绿色、灰色或红色的,全在时节与气候的不同而变化。

面前的海湾挤满了船,也挤满了风;它们摇摇晃晃地紧挨着,船舷相互摩擦,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船板上做饭的煤炉烟囱冒出的黑烟,像女人的头发随风飘扬。白鸥扇动着翅膀起落其间,发出呕呕的叫声。

老水手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之后,便提了马扎挺着大肚子坐在街门口,那是一段坡路的高处,目光可以从那个高度越过坡下海运局的货运大门和两边的砖墙,看到湾子里的海水与船。

不时有貌似面熟的人跟他打招呼,而他却不一定记起那人是谁。他在船上是木匠,那是在水手长统领下的职位,除了与木工有关的工作之外,还负责检查舷窗、水密们、导缆孔滚筒和救生艇吊杆等设备,测量淡水舱、压载水舱等工作,甚至起锚机及清洁保养都属于这个职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海运局的船上,船是固定的,而从船长到普通水手,因休假、伤病减员等原因,需要人事部门不断的进行编制组合;就是说在同一条船上共事,不过几个月,多的也不会超过一年。老水手从二十几岁上船到退休,三十多年中经历了多少同事委实是记不清的。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朝他讷讷地喊一声“水手长”,他似应不应地“哦”一声。这样的称呼是有依据的,木匠的上一级就是水手长,就像人们习惯对副主任直接称主任一样,高称一级表示尊重。

背后屋子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沉落了,他便站起身提着马扎准备进屋吃饭。此时会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虽然隔着几条街,这个时间会有一趟进站的火车驶过街道水门汀上空的铁桥,车轮与铁轨摩擦及颠簸在桥上发出的轰鸣传出很远。这种声音传来,是他每天吃早饭时间的标志,老伴儿当年就是以给他做饭的名义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那时船员的家眷及老人大都在农村,逢到休假直接回老家,而平时待命或船靠码头卸货时,则被安排那种七八平米的住房休息,虽然狭小,却很方便,即使媳妇来临时住住也可以。当年分配给他的这间小房是进整幢楼房的门房,临着街门。

也有相见不相识的。譬如走廊最里边还有一间属于海运局的小房间,以前是整幢楼房的储藏室,分配给了另一个船员。那人很高兴地把媳妇与儿子接了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抱着不到三岁的儿子,用浊重的海西口音问:这是谁的家?

儿子稚嫩的声音回答:这是爸爸的家!

爸爸的家,是不是你的家?他进一步拷问道。

儿子继续说:是爸爸的家,这是爸爸的家!他则得意地说: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懂事的儿子认为他与爸爸不是一个家,因为依照出生以来的浅浅记忆,家中只有他与妈妈。船员不擅交际,出出进进从不和老水手打招呼。而老水手却总觉得与此人面熟,记不清是否同船共过事。老水手虽然心中犯嘀咕,眼睛却不耽误看坡下湾子里海水颜色的变化。由绿变为铅灰色的时候,海面上会起雾的。

胶州湾的海是朝南的,每到暮春时节便会起雾,是南方梅季暖湿气流北上所形成的。每当这种时候,老水手能听到浓雾从门外走过的滋滋声。那种声音在海上也能感觉到,譬如在枯燥的柴油机轰鸣中,他总能听到轮机运转之外的动静,譬如鸥鸟悄然栖落在后甲板上抖动翅膀的声音,它们追随在船尾,密切关注浪花中漂浮的被螺旋桨打伤得鱼;再譬如波涛泛起白沫,随着幽幽的风传来哗哗声响,那时候多半海上要起风了,而风的级别也可以由涌浪起伏的深浅判断。而从什么时候,门前走过的浓雾令他感到惊心动魄的呢?

老水手以需要有人做饭的名义将媳妇接来,那是单位分配给他这件小房以后。其实正值壮年的汉子将媳妇接到身边,是多么正当的事情,可人们就是不好意思正面说,要编一个含蓄的却是人人都明白的理由“遮羞”,把儿子留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没想到在这个狭小的居住空间里,小两口熬成了老两口,儿子也在农村一天天长大。国家有从事海上作业的职工可以提前退休让子女顶替的政策,于是穿着原白布对襟小褂提着包袱的儿子,来到海运局人事处报到了。除却穿戴过于朴实了些,鼻子眼儿和体型处处都是老水手的年轻版。经过一个阶段培训,成为货轮的一名见习水手,看着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让两口子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笑的。

船上的水手床狭窄,比不得在农村的大炕可以摊开身体放肆地睡,加上船在行进中遇到风浪的摇晃,见习水手常常从床上掉下来,因此除了要收敛在农村田野上撒野的脾性,还要收敛身体符合船上的规矩。而回到家,仅有的8平米空间,父母的床与做饭的炉灶,占居了大部分空间,他只能继续守规矩地睡在也如水手床的吊铺上。白天来到大门外,抻抻胳膊阔阔胸,呼吸一口海腥味儿的空气,算是获得了自由。然后,父子俩一个坐着马扎一个卡腰站着,一起看坡下湾子里的海。

春天的海水泛绿了,是阳光慢慢由南向北移,照射的角度发生变化所致;也是各种小海鲜上市的时候了。老水手的眼光很贼,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否临时靠岸的渔民,有的渔民身边的草包里会有新鲜的鱼,你不问他不会给你看的,问一句:带的什么?对方就会打开给你看。价钱随口定,多半迅速达成协议,老水手付了钱提溜着转身给了屋里的老伴。晚上则有一顿鲜美的或炖或煎的鱼可以下酒。

春天的时候,菜店里也常常有小鱼或小海货卖,一捺长的小黄花,三指宽的带鱼,也有蛤蜊和海虹,5分钱一斤。常常是住对面楼上的胖姑娘喊一声菜店来鱼啦,四邻八舍的人拿着器皿,赶紧到菜店门前排队。

在十一中上学的胖姑娘放学早,便在周边的商店菜店转悠一圈才回家。她与这边楼上的小芬是同学,两人常常结伴而行。有时在各自的窗子上,隔着一条街,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对话。每当这个时候,站在下面的见习水手,便会左边看一眼右边看一眼,然后吃吃地笑。

小芬有一副透亮的好嗓子,常常有歌声从楼上飘下来,悦耳动听的声音,令见习水手眯起眼睛,好一副陶醉的神态。这幢楼房原来全是小芬家的房产,她父亲以前凭过人的技术经营过机械厂,后来把楼下的房子都交给了公家管理,才有了海运局职工的邻居。

老水手父子俩都是海运局的人,却依然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局里负责这方面的领导回复,按政策,等见习水手结婚时才能再分配一间房子。整天一副乐哈哈模样的小伙子,在不上船的日子里,与父亲一起在门外守着海湾等待着。

不到二十岁,虽然在农村长大,穿戴与行为举止没有城市青年人那么时尚有范儿,也没有那种骚动不安的情绪,譬如有漂亮女孩儿从身边走过,会禁不住地吹口哨,扭身子舞出节奏;但毕竟年轻,虽然板板正正地站在那里,有漂亮女孩儿走过也会飞眸瞥一眼。街对面二楼一个窗子里传出年轻人嘻嘻哈哈的欢笑,且不时有吹拉弹唱的声音飘落到街道上。小芬总是其中的主角之一,当她疯疯张张地跑出门时,常常眨一下亮亮的眼睛,邀请他一起过去参与,他也真的跟着小芬去过几次,可后来怎么叫也不去了。不会吹拉弹唱,只能站了一边做旁观者还倒其次,而他一开口说话,总改不掉浓重的乡音与口头语,引得大家哄笑,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从有的男青年眼睛里看到了鄙夷的神色,因此他坚决不再去了。

见儿子又闷闷地站在自己身边看光景,老水手问,咋不去玩儿了?说没意思。老水手似乎品出了其中的道道,自己用了三十年才将浓重的乡音乡语有所改变,而现在儿子又带来了,他哎的一声叹息,复又把目光放回海湾里。

海水由绿转为铅灰色,潮涌看上去慵懒得似动非动,又要起雾了。见习水手接了通知又上船了,这次是一条吨位比较大的散装货轮。

虽说不一定记住每一个同船共事的人,但相好的同事也是有的。与一位年龄相仿趣味相投者在一条船上时,巧合两人的媳妇都怀孕了,便约定若孩子是不同性别就轧亲家。虽然对方后来调到渔业公司的远洋渔轮上去了,但一句诺言让两家亲戚一样逢年过节的走动起来。虽然老水手的儿子一直在农村与爷爷奶奶在一起,但对方的女儿在常年的走动中一天天长大,不是打眼的漂亮,但也不丑看,只是身材矮胖了些,提着一条34斤重的雅片鱼尾巴,不弯弯胳膊鱼嘴就要拖在地上。

五一节将近了,眼见得一位姑娘提着一条大鱼朝自己走来,真的是女大十八变啊,及至跟前才辨清是准亲家的闺女。老水手赶紧招呼老伴儿接进去,不用说后面跟着的是闺女的父母两口。那天中午两家父母挤在有限的空间里,老哥们儿俩喝了一瓶景芝老白干,车轱辘话一再绕到当年指腹为盟的英明远见。半下午两家人才意兴未尽地告别。

老水手一觉睡到傍晚,起来坐在门外的马扎上,慢慢回味与“准亲家”交谈的细节,总觉得不知哪里不对劲,缺了点什么。楼上的小芬从外面回来,临进门了站在老水手面前闲聊了两句:“中午来的是你未来的儿媳妇?”

“哦哦,你看怎么样?”

小芬很直率地说:“能看上吗?”

“人家孩子哪儿不好?又是知根知底的。”

小芬撇撇嘴:“上下一般粗,水桶一样……”说完小芬“嘿嘿”地笑了,然后啦啦啦地唱着歌儿进门上楼去了。

到此时,老水手意识到此事缺少的是什么了,缺的是儿子的意见。儿子只知道了有这么档子事,但从没见过对方姑娘长得什么样儿……这时他又看到了海水由绿转为铅灰色,且听到海雾踩着潮涌走来的声音,肌肤也感受到了凉意。

老水手的呼噜声很响,隔着房门在过道里都能听到,也说明房间太浅,消融不了他带有酒意的鼾声。凌晨四点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连带敲打临街的窗子的声音。老伴儿惊吓中,连连呼叫老水手,两人起床迎着敲门人而去,外面不仅天还没亮,且浓重的迷雾遮住了街灯的光,像熬夜的红眼睛……

六点钟天大亮了,两口子回来了,一进胡同就喊,都在礼堂里,每人披一条毯子,伙房送了姜汤,又送了小米稀饭与油条……这话没头没脑的谁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那时上班的人正匆匆出门,小芬的父亲借着街道边道石,骗腿骑上英制的老自行车,走远了。

又站到门外的见习水手,在向小芬讲述他的海上经历:那天凌晨,他们的散装货轮起航驶出港口,他值了四小时的班,且完成了整套启航操作有点累,回到舱室脱了外衣,想躺下之前喝点开水,刚从暖瓶里倒了半茶缸水,就感到船体狠狠地抖动了一下,警报随之响起,他端着茶缸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儿,这时甲板上的吊杠已经倾斜,伸向旁边一膄灯火通明的客轮,搭到客轮上的吊杆是用来逃生的。此时水手长与船长声嘶力竭地呼唤货轮上的人,指挥大家攀着吊杆去对面的船。

货轮装满了矿石,要驶往南方某市港口;而对面开来的客轮因天气原因耽搁了行程,直到凌晨才获准进港。按海上通行规则,遇到紧急情况,要保证客轮安全优先。当开足马力的货轮与进港的客轮在迷雾中相互看清对方的时候,不仅打倒车转舵已经来不及了,且客轮干脆直接撞过来,被客轮船艏撞开口子的货轮快速倾斜,船舱里的矿石像海绵一样吸纳着海水,重量在呈几何级数迅速增加,当货轮的十几个船员爬过吊杆,逃到客轮的时候,客轮便快速驶离装矿石的船,以躲避货轮沉没旋起的吸力。

那些日子见习水手每天无数遍地向人们说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不仅要向每个邻居反复叙说,还要到保卫处去答疑,他端着的茶缸居然成了重要证据。因为他一只手攀着吊杆一只手端着茶缸,爬到客轮上时茶缸里的水还是热的——说明事故发生之异常迅急。

“那你一直没再穿上衣服?”小芬穷追细节。

“可不,来不及啊。有在睡觉的人,惊醒后穿着裤衩背心就出来了……不然为什么给每人一条毯子取暖。”

“船舱里你个人东西都那么丢了,都有什么?”

“可不是嘛,没什么重要的,几本小说丢了可惜。”

“你害怕吗?”

“怕有什么用?幸好两边的船长头脑清醒,指挥着大家用吊杆逃生。”

“就是因为雾太大?”

“是的,雾太大了,连出港的航标灯都看不见,更辨不清航线。”

站在门外听他一遍遍复述的小芬,眼睛也在看坡下的海湾,那里挤满了船,有渔船也有货轮,那时雾已消散,晴朗的阳光照射下,远处的海面是蓝色的,蓝得辽阔而悠远。

坐在马扎上的老水手,昂着脸看两个说话的年轻人,像看海上的航标灯一样,情绪随着他们的表情在波动……

                                                                                                                  载《黄河文学》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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