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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智障者高光李洁 |
分类: 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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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干净的阳光下,我看见一群大约三四岁的小孩子,每人背着一个土黄色双肩背包,由几个年轻女老师带领,在看海面上的一些岛屿。我也像他们一样,茫然地向海面上张望。一个叫英的姑娘向我走过来,像给那些孩子讲述的老师一样,她很认真地给我讲述海面上那些被称作五六岛的岛屿,涨潮的时候,海面上能看到五个岛子,退潮的时候便能看到六个岛子了。我没有说话,那时候的海风清澈透明,阳光搭在手臂上,如同童年时的老朋友那么亲切。没有说话还因为我在看海面上灰色的船舶与鸥鸟,以及海岸上白色的建筑。其实,我是想侧耳倾听在用心呵护孩子的女老师说些什么,尽管我听不懂韩语。英是在山东大学留学的,所以她能把两种语言混合起来听。
在那个展览馆的大厅里,另一群小孩子被老师招呼到楼梯下的空地上,他们将背包从背上一一解下来,靠墙排列好,然后排队跟随老师乘坐电动扶梯上楼。那些小小的红白相间的背包像一群睡着的鸥鸟,安静地在楼梯下面等着孩子们。
那是一间海洋展览馆,有稻草扎的船模,简陋的航海工具,还不仅有像青岛水族馆里一样的水箱,而且有用玻璃做成的拱形通道,里面照例有鲜活的鱼和龟。孩子们兴致盎然,应该像我小时候最初看到海生物时的心情一样,睁大了眼睛,把口水用力咽下去,抑制住心跳,以免受到干扰。
除了孩子们之外,还有一个现象令我不解,在大水箱的前前后后,我还看到了一对对同性的年轻人手拉着手,在展馆里走走停停。整个展馆里很安静,只有光色在耀动……英悄然靠过来,低声为我解疑释惑,告诉我这些人中有些是智障者,由志愿者一对一的带他们来参观……
听了英的介绍,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落地玻璃窗外纯净的天空,其时正有一只鹰隼在空中翱翔,心中突然感到某种震动。已经是深秋季节,周边的山看上去很绿很绿。循着导向牌去寻卫生间,却看到了三种标示,男性与女性是寻常的,而第三种却是一个小型的图像。等走近了,从开着的门望进去,里面是一应小型的卫生便器——这是小孩子的世界。原想到卫生间缓解一下的情绪,此时骤然又掀起了波澜……
一个风清星朗的夜晚,去观看一位二十年后重返舞台的艺术家演出。
音乐厅门口的人不少,一位朋友坐在旁边的花坛沿儿上等另一个朋友给他带票来。马路对面是海岸的防浪堤,潮水轻轻的喘息一样在下面拍打着堤岸。斜对面是这座城市标志性的建筑栈桥。这里曾是年轻人浪漫的去处,夏晚在清凉的海风吹拂下,栈桥灯火的璀璨中,有吉他伴奏的歌声从堤坝上传来……那晚栈桥却黑乎乎的,想起半年前桥身被台风掀起的海浪打断了,想必至今还没有将断裂处连接好。
观众很多,还有些人站在走道上。我相信这是一座热爱艺术的城市。记得以前的音乐会,很多大人带着孩子前往观看演出,甚至合家出动。说人们热爱艺术的热情来自孩子的前途,也未必不是好事情。至于孩子将来能否成为艺术家姑且不论,至少给孩子以熏陶,增强孩子的艺术修养,这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在轰响的交响乐声中打鼾的情况也是有的,毕竟是陪“太子”么。
然而,那天晚上却不同,不仅没有打瞌睡的,而且人们在一种肃穆的气氛中神情专注地观看演出,观看台上的每一个细节,倾听每一个音符的飘动。一阵阵掌声令音乐厅沸腾,一束束鲜花使舞台拥满了爱戴,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擦去流到腮上的泪珠,以至于我的眼睛也不时的蒙上泪花。
在回程的车上,我反复在想一个问题,人们被感动不仅仅是舞台上演奏的音乐,还因为演奏者不平凡的经历。二十年前处于风华正茂、在艺术坦途上高歌猛进的高光突遭一场火灾,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九十多。在经过了十八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后,他终于保住了生命,然而被毁掉的容颜与残疾的肢体,使其难以再登舞台。艺术是他的生命,在他经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是音乐使其一次次从痛苦中挣扎过来。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小型的室内乐队,他又在电台的麦克前向特殊听众娓娓叙说——受伤前他曾做过配音工作,现在他在用自己经受的磨难,为他人抚慰心灵的创伤……
他渴望着能有一天再登舞台,向人们演奏他心灵中流溢的音乐。他用二十年顽强的人生路再度走上了舞台,那天晚上他用口琴把天籁之声传递到了人们的心中。音乐会结束后,人们迟迟不肯离去,围在音乐厅门口等待演奏者。人们不是在对靓丽的歌星影星追捧,更不是怜悯,而是对生命的尊严所发出呼唤的回应……
在参加一位因车祸而高位截瘫的女士的新书首发式时,组织者让我讲几句话,说什么呢?我想起了在韩国看到的小孩子们,想起那一对对携手而行的年轻人,想起了20年后再度登台的高光,生命的尊严在我心中陡然而起。我为曾在心中产生那种疑惑而感到羞愧。在当下世界的语境里,同性青年男女携手而行是一种个人倾向的选择,他人或许会不赞同,但无可指责。而韩国的志愿者与智障者的结对而行,恰恰是一种尊严的体现。对于一位十多年前遭受车祸之殇,坐着轮椅顽强推出自己新作的举动,我理解那是一种生命的呼唤。那天来了很多人,在世界各地有人不顾脸面地抢购奢饰品,在“土豪金”流行天下的时候,人们围在书城,倾听一个残疾人所发出的声音,解读用痛苦所写下的文字,这无疑是令人感动的。可以说,李洁在写作的时候,痛苦属于她自己;在一种肉体与灵魂对话的时候,她是孤独的,而当她用作品向这个世界发出呼唤的时候,却并不孤独,每一个读者都是回响……
小孩子的心灵世界会是孤独的,智障者的心理也是孤独的,坐在轮椅上的作家李洁更是孤独的。人类不同于其他生物之处,在于人从一生下来连头都抬不起来,如果没有母亲将乳头塞入婴儿的嘴里,如果他人不能给他以食物,是难以存活的。而其他如牛马羊,则会自己站起来寻找乳头……因此,人类相互依赖、相互呵护,是一种天然的属性。这就是高光之所以要重返舞台,他需要人生对其生命之音的认证;李洁之所以要顽强地写出她的心灵轨迹,她需要大家与之相携而行,而人们需要倾听不同的声音……
就像韩国人给小孩子以专用的厕所一样,这是孩子应有的尊严,是每一个生命在他人心中应有的位置;同样,智障者在这个世界上也应该有人们给予的位置。高光与李洁能够用自己不同的方法发出不同的声音,在他人心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小孩子与智障者所需要的则是人们像时时刻刻忘不了自己一样,给予他们以应有的位置。
人类与其他生物的不同就在于,人类需要相携而行。
老师带领下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