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背叛的“守望者”
(2011-05-05 05:04:10)
标签:
市场楼西门外梧桐树下守望者杂谈 |
分类: 散文 |
没有背叛的“守望者”
——老市北回顾点滴
市场楼没拆的时候,有一天黄昏我从西门外走过,看到他坐在那棵硕大的桐树下乘凉,脚前放着一只大茶缸。老头衫被汗渍浸得黄黄的,后背上有一个个小窟窿。这幅情景是那么熟悉,是入骨入髓的那种熟稔。我趁他向四面张望的眼睛还没有睃巡到我的时候,贴着墙根逃掉了。
是的,我在逃避。在逃避往事和童年,更重要的是在逃避一段童年的道德裁判。
市场楼因二楼中间是当时全市数得着的大商场,楼下是菜市场,因而人流如潮,极为热闹。而边楼的住户也是挤挤挨埃在一起,空间狭小。西门外虽然也是熙熙攘攘,却因空间相对开阔,是孩子们调皮玩乐的天堂。特别是夏晚,白日熙攘拥塞的昆明路与台东西二路相交的地方,因市场楼商场与周边各色店铺关闭而腾出了空间,孩子们便结队游戏。其中以模拟电影与小人书中的战斗为男孩子们不可少的项目。《洪湖赤卫队》不仅歌子感人,其中有一叫王金标的人物更被孩子们难忘,原因是孩子中的他也叫王什么标,孩子们很容易将其与王金标联系起来。孩子们玩着玩着打起架来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的特点是一旦打起来,不顾什么情况,马上抱着头蹲下。软骨头,是叛徒的特征。再加上孩子常干“坏事”,譬如谁把谁打了,谁把谁的衣服撕破了,或不小心损坏了玩具,等等。大家的游戏规则,就是孩子们之间的事,不许出卖给大人,以此保证每天都能出来玩儿。然而常常发生“泄密”现象,即大人们知道了孩子间发生的事情,或因此大人间闹矛盾。于是,经推测是他出卖的;进而“审问”,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承认是他出卖的。“叛徒”的标签,便由此贴在他的脸上了。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弟弟德亮,每当孩子们对打起来,极为勇敢,眯起眼睛甩开臂膀往前冲……
那天黄昏,拐过街角的瞬间,我不舍地回头再望了一眼,他的额头向上秃了不少,两腮塌塌的,全无少年时的影子了,惟有两只眯缝的眼睛,依然一如小时候将世界距离开的样子,没有变。他身后的梧桐树大约有一搂粗了,树阴遮蔽了街道的上空,夕晖从树叶间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身上。
他家居住的是市场楼可以开进汽车的西门洞上面的桥楼,就是门洞上面的房子。他父亲在烟糖公司上班,他妈没有工作,利用桥楼的便利,在楼台上出租小人书。每当看到他家摆出了小人书架子,我便会痴往不已,这个时候,我母亲最放心,我决不会离其左右的。书架下面是一条条矮矮的长板凳,租书看的人坐在板凳上看书时,我便挤在人家后面,随着人家翻动的书页看得津津有味儿。被他妈妈斥责、甚或被他赶走也是常事。他妈小脚且不说,几乎全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小小的髻,孩子们背后便称他妈为“老白头”。而想蹭书看,便只好与他缓和关系。这就很矛盾,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又要与他搞好关系,这在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挺难的。
于是就向妈妈磨即,希望能得到一两分钱,正儿八经的也像其他人那样,租了小书坐在矮板凳上堂而皇之的看。记得有一次高烧不退,妈妈急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看小人书。他家有新来的书,放在书架的最上面,是一套完整的《说岳全传》,其中的岳云最让我着迷,几乎百看不厌。新书贵,且是二十几本,平时即使有人租了,也看不全。不是生病发烧,没有这样的机会。妈妈拿了钱去了他家。我在床上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妈妈,拿回来的却不是我所期盼的,而是彩色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便朝妈妈发脾气。妈妈说那套书被人租回家看去了,而我却怀疑他在中间作梗。妈妈告诉我,“老白头”对我的印象很好,说别的孩子也挤在人家背后看书,却常常捣乱,而我不同,是真正在看书。这便扭转了我的怀疑。
而我还闹着要看有小将岳云的小人书,妈妈答应我,病好了去书店买书回家来看。在我的缠磨下,后来真的去买了一本小人书。挤在书店的柜台前买书时,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没有找到《说岳全传》,即使有妈妈也不会给我买全了,但我决不放弃机会,便跳着脚在柜台上选了《水浒传》中的一本,是“智取生辰纲”那一段。算是稍稍满足了我的欲望。
西门外的台东西二路在将照相馆拆掉改建成交电商场的时候,载下了几棵梧桐树,不起眼中渐渐长高了。
上初中以后,虽然我与他同在一个学校,他却比我高一届,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再后来,妈妈单位分了宿舍,我们搬离了市场楼。虽然住得宽敞了,可是没有了市场楼的氛围,妈妈便时常回去找老邻居聊天,时常去他家与“老白头”说说家长里短。他父亲当了整个台东区烟糖店的总经理,他弟弟德亮当兵参加对越自卫战,作为卫生兵在战场上勇敢救助伤员立了三等功。而他是毕业那年就业进了自行车厂当工人,直到后来。
城市像人们的欲望一样无止境地膨胀着,老市区能改造的棚户区基本都改造了,市场楼却如旧耸立在那里,只是周边新的商场取代了它。里面的老商场与菜市场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听说边楼的住户凡有办法的人,都搬离了那里,还听说某棚户区拆了整片没拆出个科长来。因此,所谓的“坚守”不是那么容易的,其中含有身份地位社会能力的成分在里面。
说实话,我和妻儿到台东三路逛商场的时候,是有意从西门外走过的,有怀旧追忆童年的意味儿,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了他。我却躲着走了,没有勇气上前与他相认并说两句话,即使相认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梧桐树长得粗大且比西边楼还高了,树阴遮起了整个昆明路与台东西二路交叉的空间,市场楼却只是一味地陈旧了去。他也确实是一副老工人的形象了,坐了马扎上,一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茶缸摆在脚前,惟有眼睛如旧眯缝着四顾茫茫地看着这个世界。那眼中是否时常会有孩子们欢呼着奔跑的影子?是否还会有出卖童年秘密的质问?他确乎是在守望,他守望着孩子们欢乐的天堂,守望着一段老城区的岁月。
坚守,是无奈的;像孤独是被动的一样。
市场楼终归是被有钱者收买改造了,那里终究是商业旺角,再去看到的是耸立的新建筑,依然的热闹,依然的人流如潮,只是换了人间。我想,他还会在一棵树下坐着马扎子喝茶,眯缝着眼睛四顾茫茫地看世界,他已是没有什么可出卖的不可能背叛的背叛者了。本色决定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