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痛楚
机械轰隆隆响,彩色的布料由高处徐徐垂落,人们在忙碌。我欲从中穿过,到开阔的工作面去,可怎么也过不去,急得满头汗……蓦然醒来,却是梦。那个工作面总是一片紧张有序的气氛。我所在的那个班组是将煮过双氧水的布料再染白,染40分钟后在清水里洗两遍,脱水;在柔软剂中再洗一遍,再脱水,送烘干室。一个班染七锅。那是用来做人们穿的“老头衫”“白背心”,以及出口日本的白内裤的布料。
车间里的工作氛围很好,无论哪道工序,总是干一阵儿休息一阵。哪道工序忙了,谁有空便过来帮把手。年轻女工虽然也穿着胶皮水靴蓝工装,却掩饰不住青春飒爽的韵味儿,活儿干得更漂亮,洗出来的布料拉叠在小车上,犹如工艺品。小黄是厂足球队员,一脚把空染料桶踢出20米远,准确踢进染料室门里。却被操上海话的管理员揪着耳朵揪过去把歪倒的塑料桶一一摆好。小贾是位矮小活泼的姑娘,做事情也细致入微,每到该热饭时,仔细将每人的饭盒放进加热筒里,发现少了谁的就去问。
忙完了阶段性的工作,大家聚在保全室,那里就像一个自由说书场,尽管也时有荤笑话,但老工人中真有文化不低的,能将“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解析得透彻到位,大概会令今天某些教授汗颜。三国水浒更不必说了,说时事是每天的必修课。姑娘们听到荤笑话会借故去干点儿别的,也有的怕离开失去位置,干脆说她没听见。房间里总是烟雾腾腾,我便是在那里学会吸烟的。
扑克也打,但那必须是所有工序完毕,工段长会亲自召集。离下班总还有些时间。
当时我想,如果在这样的工厂氛围中终老退休,也未尚不可。妈妈就是在生下我的那年从国棉八厂调到针织一厂的,18年后,我在那里做家属工,临时的。
两年后我正式就业在一家区属针织厂,我选择了挣钱多的搬运工。就是将生产原料拉进来,成品送出去。到纱厂拉来棉纱,织成针织布料做成内衣,然后送到在城阳的纺织成品库。其中包括锅炉用的煤,基建用的水泥等等。机械压实的件纱198公斤,四角四棱邦邦硬,一口气扛起来,自己能听到脊椎骨变形的声音。煤紧缺,分配给厂子一车皮60吨,必须一上午抢回来。4个人一辆车,一大铁锨60斤,当卸完了最后一锨的时候,耗尽了力气,洗完澡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没有饭,也吃不下饭,到街上的小铺子,一毛一分钱打二两白干在粗瓷碗里,一仰脖喝下去,悠悠晃晃回到厂子里,找地方倒头便睡……
夏天还好些,冬天在卡车上不是人受的滋味儿。开始没有劳动保护,譬如冬天的棉衣、拉水泥用的口罩、拉钢铁所需的手套等等。供销科长总有借口推挡,无奈,只好罢工,耽误生产厂长便会找来……反正一切待遇你不去争取,就不会主动送给你。包括长工资,劳工科长一问三不知,拿着文件把他堵在办公室才行。
那时工厂就是社会,工厂统管一个工人的一切。恢复高考我要求去考大学,政工科长明确地说,因你父亲的政治问题,厂里不同意你去考。想读业余大学,也被明确告知,厂里不想培养你。业余时间读书总可以吧?市图书馆阅览室里我占了一个位置。海大的学生也在那里占位置,一天有人凑到我身边问:韩嘉川你在哪个系?我愣了,回头一看是小学同学……从那以后我发狠读书,无论什么时间场合,总是书不离手。
文联派人到厂里商调我去干编辑,厂长不同意。那一夜我没睡,写了一万多字的信,早晨托办公室主任放到厂长的桌上。半上午时,厂长幽幽地来到我的办公桌前,丢下几个字:小韩,你走吧。转身幽幽地走了。那年,我还未满33岁。
居然常常梦到那家工厂。尽管后来转制归私人了,但是我的青春年华在那里,忘不掉的生命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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