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是我奶奶唯一的弟弟,比我奶奶小14岁,比我爸爸大10岁。因为我爷爷39年在抗战中牺牲了,我家和舅姥爷家就组成了一个大家庭,家务事,我奶奶说了算,种自留地的事,我舅姥爷说了算。
我从小就跟着舅姥爷在自留地干活儿。刚拿得动锹的时候,就跟着舅姥爷去浇白菜,舅姥爷用吊斗子打水,我为他看畦口。长得还没牛高的时候,自留地里打白薯垅子,舅姥爷把耠子,让为他我牵牛。所谓牵牛,就是为牛引路,可我也不知道打垅子的套路,所以,一到地头,我就不知所措,为此没少挨舅姥爷的批评,批评最狠的一句话就是“牛都知道咋走了,你还不会!”十几岁的时候,每年都跟着舅姥爷,用独轮车推着自留地了生产的白薯,到柏各庄附近去换大米,舅姥爷推三口袋,我推两口袋,一口袋不到一百斤。那时候大米可珍贵了,五斤半白薯才换一斤大米,换来的大米平时舍不得吃,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用大米改善改善。我们村离柏各庄有二十多里远,换大米时天不亮就得走。因为路途比较远,临行前要吃一顿硬饭,大饼馒头啥的想都不敢想,我妗子姥姥都是为我捞一大碗秫米干粥,和上一调羹荤油,这就好吃得不得了了,比我小两岁的小表叔连尝尝的权力都没有。到了换大米的村里,舅姥爷就开始吆喝:“哪家换白薯哟!”有换一口袋的,有换半口袋的,用大杆秤把白薯秤了,再用盘秤秤大米,舅姥爷没上过学,但是会算账,而且是用口算,我怕他算不对,有时用树枝在地上验算一遍,结果舅姥爷算得一点都不差。
白薯还能换鱼肉、换毛虾、换螃蟹。有一年冬天,舅姥爷用白薯换来一大口袋苗头,我们两家当盐净吃了一冬,比吃咸菜幸福多了。
舅姥爷不是瓦匠,但家里除了盖房子,别的瓦匠活儿都是舅姥爷来干,就连盖猪圈那么大的工程,都没求人。我又和泥又搬砖,给舅姥爷打下手,忙了整整两大天,比推着两口袋白薯去换大米累多了,还连一口油干粥都没给吃。但看着舅姥爷盖成的猪圈,比请泥瓦匠盖的毫不逊色,还是很佩服他的。
舅姥爷不是木匠,但会干很多木匠活儿,就连纺线的纺车,他都会做。我小时候,想做个滑冰车,不敢让他给做,但捞鱼的抢网架子,却是他主动张罗着给做的。我奶奶织了个网兜子,装在了抢网架子上,我用它捞到过很多鱼。
最难忘的是舅姥爷做的好吃的。当然,好吃的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
有一年过年,生产队杀了一头老牛,牛肉按人头分,牛头牛尾牛蹄子牛下水啥的不够分,只能抓阄,抓到啥就分给啥。舅姥爷抓到了牛脑袋。血淋淋的大牛脑袋,我连看都不敢看,全家人也都只会发愁,劈也劈不动,剥也不好剥,可舅姥爷并没有劈牛头,也没有剥牛皮,而是劈了一个大树根子。他把牛头用热水烫过,把牛毛刮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整个着放到八盈锅里煮,放了什么调料不知道,反正把一个大树根子劈的劈柴全烧光了,煮了半天,把牛头上的皮肉煮得脱了骨,扒下来的牛头脸、牛舌头啥的,装了一大盆,切碎了端到桌子上,比现在饭店里的酱牛肉好吃多了,更没想到的是,过去一直认为不能吃的牛皮,煮软了是那么好吃。那个年过得,比以往任何年过得都丰盛。
我第一次吃的灌肠,是舅姥爷灌的,在此之前,我连灌肠这个词都没听说过。记得舅姥爷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挂猪小肠,在菜板上用刀背儿把肠内的组织都敲打出来,只剩下外面的皮,然后像吹气球似的,把比线绳粗不了多少的小肠皮吹了起来,晾干以后挂在了墙上。一直等到过年,生产队分肉了,我妈把舅姥爷灌的灌肠切成了片片端上了桌子,才知道了那些吹起来的肠子,原来是为做灌肠准备的。虽然舅姥爷灌的灌肠粉多肉少,但在那个食物贫乏的年代,能吃到小伙伴们连见都没见过的灌肠,既满足,又骄傲。由于肠衣有限,剩下了不少灌肠馅,就蒸着吃了,我奶奶说,东北有一种名菜叫焖子,就和这蒸熟的灌肠馅差不多。
舅姥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因为生活所迫,也尝试着做过一些小买卖。记得我跟他赶集买过一只小母羊,小母羊下了小羊后,我还跟他卖过小羊,自留地里长的大蒜,也都是由他拿到集市上,换成钱。有一年冬天,我家养的年猪,长到七八十斤的时候,不幸病死了,没舍得一埋了之。是舅姥爷把死猪开肠破肚了,用凉水泡掉了肉中的血水,煮成了香喷喷的熟猪肉,晚上拿到赌钱场上去卖,只卖了两个晚上,就筹够了买只小猪的钱。
舅姥爷是两个家庭的顶梁柱,两家的全体成员都很敬畏他,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晚年不是很幸福,不是他的孩子们不孝顺,而是他莫名其妙的患上了焦虑症,担心他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不供养他,结果在焦虑中去世了,享年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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