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父亲背着我趟水去外公家,却不小心摔倒了,不知是心疼父亲,还是我被摔痛了,我哭了起来,泪珠从梦里滴到梦外。
父亲,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一个严厉、不苟言笑、我们兄妹都有点怕他的人。但父亲却是个实在的乡下人,他用他坚实的背,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和娘一起把我们兄妹几个抚养成人,而他的背却慢慢驼了下去。
我对父亲感情最早的记忆,就是从父亲的背开始。那是约摸八岁那年,一个连绵阴雨的冬日天,一大早父亲带我坐船到公社去卖几只家养的老母鸡。那时候卖点家里农副产品是购买油盐等日常生活开支的主要途径。回去时因我们卖鸡迟,船家等不及先走了,我们只好走路回家。父亲背着放鸡的空箩筐,搀着我的小手走在那泥泞不堪的泥水路上,那可是苏北里下游地区典型的粘土路,下雨后路是又滑又粘,走路是一不小心就要摔一跤的。那时候大人小孩穿的雨靴,鞋帮子就象现在的单皮鞋一般高,在那泥泞的路上,我和父亲一迡一滑艰难的行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我踩在泥里的右脚,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使出浑身力气一用劲,撕拉一声,光脚拔出来了,雨靴却撕开一个大口子深陷泥中。鞋已不能穿了,那可怎么办?寒冷的冬天,我总不能光脚回家。父亲上前一把背起我,叫我搂紧他的脖子,一只手臂拐着箩筐,一步步往家走。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温暖而踏实,只是有点内疚,这么难走的路还要人背着,但也没办法,只是父亲走得更小心了。老家是里下河的水乡,河网众多,走路必过河,过河必过桥,走到一座必经的小桥前,我有点害怕,这桥是由三根长条水泥板搭成的梯形桥,桥面只有二三十公分宽,两边没有任何扶手。在这座后来我上初中后,下雨天仍只敢爬着过去的桥前,父亲叫我抓紧他,闭上眼睛别紧张,他一手抓着箩筐,一手抓着我的脚,竟稳稳当当地走过了独板桥。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已经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河那边的泥路上了。当父亲背着我走完了四五里路,把我露在外面冻得红通通的小脚放在温热的水盆里的时候,我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的伟大。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因高考落榜,要到县城去上高考补习班。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挑着棉被和一袋米送我去学校。扁担一头是七八十斤重的大米,另一头却是较轻的棉花被窝,这个担子因为无法平衡,很不好挑。父亲用手压着轻的一头,一会儿就要换个肩,走个三四百米就要歇一下。季节已经是很凉的天,看父亲停下歇脚时额头细密的汗珠,我心中有些不忍。父亲为我们长大、求学而辛勤劳作,长期劳累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耳后脖上的青筋因营养不良而凸于皮肤,煞是显眼,穿着的青色布袄也掩饰不住渐渐驼下去发弓的背。我终于上前,说我来挑,我也长大了,能挑动。但父亲说怎么也不让,说娃子还小,不能挑,会挑伤的。他那皲裂的有点粗糙的大手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扁担,又把那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挑上肩,晃悠两下又上路了。我忙帮扶稳米袋子,拎着网兜里装的饭盆和书本,象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到了学校,办妥手续,父亲在外租个平房给我当宿舍,一通铺床拾辍后,父亲在那小院的天井中,扑扑身上的灰土,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在这没钱了就写信回去,啊”,说完又招呼房东两个大娘帮助照应我。我送父亲到车站,再从这陌生的大街走回去。坐在小黑屋的床上,我的眼泪出来了。
父亲在家,要是光种地,那是供不起我们读书的,所以父亲也做了副业,就是用稻草做鞭炮纸。那个活儿比种地还要辛苦,但父亲为了家,也还是要做的。常年的辛苦劳动和沉重的生活压力,使父亲的性情很压抑,正如朱自清先生描述父亲的那样:“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这也是我们兄妹一直有点怵他的原因。随着我到南京上学,父亲的脾气也渐渐变得与往日有所不同,每月在寄生活费时,总记得写三两封信,说些家里的景况。回去后听母亲讲,晚上吃饭后,父亲经常就拿出老花镜,在灯下写信,一天的劳累,对儿女的牵挂,对未来生活的企盼,父亲的情感在笔端下得到了尽情的宣泄。
就这样,靠父亲那并不挺直的背,把我们一个个背大成人,背进了城,也使常年在外的我们更惦记着父亲。前些日,父亲来信说那腰椎老毛病又犯了,药也吃忒多了,就是没甚效果。元旦放假,有些光景没回家的我决定回去看看父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夕阳的余辉下,远处麦地里,一个正在给麦苗施肥的熟悉背影映入眼帘时,我一下子差点喊了出来,那是父亲,驼驼背的父亲,同时不由自主地,我的眼前变得湿润朦胧起来。
苏卫忠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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