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以 宽 恕

文：任兰

 
    在耳鼻喉科门外候诊，三个连体座位，我和一名少妇夹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北京妇人。她穿着式样保守的花衬衫和黑色半截纱裙，灰色中跟皮鞋，像一个自持的事业单位职工，面色暗黄。
 
    时光漫长，中年妇人搭讪说：“看完病，我还要赶回房山去，孩子他爸脑癌晚期，都昏迷了，刚刚抢救过来。”我们照例表达了同情，她却说：“赶紧死，他死了，我和女儿好解脱。”
 
    我惊诧。妇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这都是报应啊！缺德事儿他没少干。我俩离了都十年了，现在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护工的关系。当年，他找了一个女朋友，她二十八，我四十二，他嫌我老，嫌我丑，非要跟我离，我不同意，他就拿烟灰缸砸我，”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好大一个口子。他把（女）人都带家来了！”
 
    “孩子十七岁，离了，这孩子我一个人养，他就没过问过。他俩也没成，换了这个是第三个了。他人刚一昏迷，还在医院里，女的就把家里的钱财席卷一空，跑了。大夫说他还有一个月时间。他的后妈、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我俩以前是一个单位的，工会主席来做我工作，我姑娘来求我，我才同意去照顾他。我这一是心疼我姑娘，二是做给别人看的，三我要叫我姑娘将来分他们家家产。”
 
    “那么，他现在后悔了吗？”“怎么不后悔？他看见我就流眼泪儿，见一次哭一次。那女的背着他早就在外面有人，存折上七万块钱全提走了，一分钱没给他剩。我就说，你现在终于尝到被人伤害的滋味了吧？”
 
    “那你后来再婚了吗？找男朋友了吗？”她决绝地摇头。“我现在过得多舒心，退休了，孩子也工作了，我要旅游了，报个团明天就走了。再找个人还得伺候他。”
 
    “当年你怎么会嫁给他？”

    “师傅介绍的。男人啊，没变心的时候是个人，变了心，连畜生都不如！”
 
    她咬着牙说：“他跟女儿六年没联系了。生病了，想起我们来了。怎么不去找他那婊子呢？我就是要在精神上折磨他。当年他怎么折磨我的，我就怎么折磨他。我要叫他痛苦至死！”

十年了，她还这么恨他。
 
    我忘记问她：“难道你不怕孤独终老吗？”她应是不怕的，她说过会要求女儿把她送进养老院，免得添人负累。便在养老院里，她也绝不孤独。她和她的恨在一道。她可拥抱、逗弄、饲养那仇恨，直到日影渐长，树叶凋零，冰花结霜。 
 
    我几乎是逃一样离开她的。
   
    我真是有些厌倦了。每天早上打开报纸，人人都这么一触即发，深仇大恨的。稍有冒犯，公众人物也好，非公众人物也好，上来就打，更不要说那些此起彼伏的亲人灭门惨案。
 
    至于吗？有那么恨吗？
 
    过往被教育的爱，都指向大的概念“祖国”、“人民”，具体到个体，则实际上充满斗争、踩踏、你死我活和决不手软。我们一向以来所信奉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即：恨的哲学。
 
    刘嘉玲一次接受采访时表示： “回想那件事（“裸照风波”），我有所得，我站起来了。”“我并不恨那四个挟持我的人,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他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我在心中连他们也感谢。” 
 
    不要羡慕人家的世纪婚礼，要有这样的雅量，才修得到这样的福分。似那中年妇人般，昼夜切齿，终于咒得对方短命，自己又有什么收获？青春没有因此回来，女儿即将失去父亲，自己长了瘤，连累女儿也心理阴影，二十七岁尚未找到固定男友。
 
    一个人在可以宽恕的时候不宽恕，其不善，近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