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外婆离开我们究竟有几多岁月了，因为我从未刻意去记过这个日子，更未为外婆掬一抔清泪。

问题出在外婆家那令人生嫌的“地主”成份。在那“亲不亲，线上分”的年代，身为“被斗中农”的我们，每次运动都是“擦边球”，洁身自好还来不及，又怎敢去招惹外婆这棵是非树。

何况，从小就受着正统教育的我们，是很嫉恶如仇的。在我们的眼里和心中，“地主”根本不是人，而是如电影中黄世仁、周剥皮般的披着人皮的狼，外婆自然就是童话中那个穿着外婆衣服的“狼”外婆了，是会吃人或者是吃过人的，亲热不得。

于是，“外婆”这一亲切的称谓在我们心中就失去了她美好的蕴意。每次外婆来我们家小住，我们都避之遥遥，视为陌路。及至外公患老年痴呆症半夜摔死在稻田里，及至外婆突然病逝，都未能在我们心里荡起任何涟漪，反倒隐隐有一种解脱的快意。当时我们并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为自己“立场”的坚定而沾沾自喜。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人性都被扭曲了。

总恨自己身上流淌着的那一脉“不洁”的血液，不想和“狼”外婆亲热，于是就常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那么慈祥的外婆做童话树。后来，每每听到或唱起那首《外婆的澎湖湾》，都会为歌词中的意境所陶醉、所感动，于是心里就酸酸的、涩涩的，有着无限的遗憾。

最苦的还是母亲。她从不肯、也不敢在家人面前流露出丝毫对外公外婆的感情，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外婆她都不能提出异议。即使是外公外婆去世，她也只能是一个人悄悄地去舅舅家参与后事的处理，不敢在人前掉一滴眼泪，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外婆在世时我们未注以亲情与同情，如今外婆已走多年，我却时常想起她，并试图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难以琢磨。或许只是因为世事已变迁，“狼”外婆已经又还原为人的缘故？只是外婆虽然生活于我整个的童年、少年以至青春前期，可我有关外婆的记忆却几乎页页空白，外婆被无情地挡在了我记忆的门外……

（此文在省晚报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