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於一直叫我老师，叫了差不多快18年了。尽管我没当过一天老师，被这样叫着，还是挺有成就感。

那时叫人老师，跟被叫者都有一些师生之缘。不像现在，只是社交场合的一种尊称，有没有师生关系先叫了再说，哪怕被叫者年龄比自己还低。小於当时在法院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打打杂，因为刚从乡下进城，也没有正式工作，虽说在法院实习没有工资，毕竟可以通过这扇窗口认识社会，积聚一些人脉。因为朋友的介绍，我认识了小於，小於说要跟我学写新闻，还想来实习，于是我便成了“老师”。

小於最终没能来实习，那是因为她忽然“失踪”了——几天以后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去了深圳，一家影视传播公司请她去试镜头，试得行就录用她。我对影视这个圈子很陌生，只知道这个圈子很乱，经常爆出稀奇古怪的绯闻艳事，我不禁为小於隐隐担心：一个二十出头不谙世事的丫头，孤身一人贸然去那么远的地方，别说是有几分姿色，即使是一个相貌平庸甚至有点“二”的女孩，也不敢这么草率啊，知道那水有多深吗！果然，没过多久，她一脸沉闷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眼圈有些发红。我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后来小於又试了几个工作，都没能干几天，每次铩羽归来，她都默默地来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又默默地离去。我从她的沉默中看到一个孤身闯荡江湖的女孩的艰辛和不易，也默察到小於人生之路上的那种茫然和无奈。

那次，一位从事红木雕刻的朋友设饭局邀约一帮朋友聚会，小於正好在我办公室闲聊，顺便就带她去赴宴。席间，不善饮酒的小於似乎被周围鼓励的眼神和好心或不怀好意的鼓噪所蛊惑，放开量连喝几杯红酒，脸蛋红红的，眼神有些迷离，竟端起酒杯唱着歌挨个敬酒。刹时，席间轰声四起，纷纷向我打听这女孩的情况。我端坐无语，心想，小於是不是用这种有失常态的举止唤起大家的注意，从而建立一份人脉资源呢？

又过了些日子，小於一脸喜色地来向我辞行，她要去北京了，歌星周冰倩的音乐工作室要她，她将不再四处泊，就在北京定居，做一个“新北京人”。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我不能告诉她，你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并不适合在娱乐圈里混。不能，我不能扼杀她的兴致和希望。几天后，小於从北京给我来电话，语气兴奋而充满憧憬；再过几天，她的口吻已没那么自信；又过几天，她说她非常想念家乡，想念老师，想念那一帮可以大碗喝酒大声喧闹的朋友；最后，她说，她要回来，这里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人情太冷漠……

当她又一次出现我面前时，已是隆冬季节。一身明黄色滑雪衫，一双黑色高帮靴，一副当下时髦打扮。但我从她疲惫的眼神里，读到“委屈”两个字。这回，我没有沉默。我约她到一家茶座，在一台老式空调嗡嗡作响的轰鸣中作了一次长谈。那回，是我说得多，她默默地听。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临别时她看着我的眼睛很真诚地说：谢谢你，老师！

从那后，我们很少见面，只是偶尔通过短信互致问候。当我问起她的近况时，她说她正在跟南京林业大学搞一个合作项目。再后来，朋友传来消息：小於有了家绿化园艺公司；小於有了块花木种植基地；小於承接了某处绿化工程；小於在上海和厦门某大学深造学习……期间，小於谈恋爱、结婚、生女、离异，一步步寻常而又异常。再后来，小於来电话，说她公司成立十年了，想约几位好友“好好聚聚”。

就那么几个人，而且是好久不见的几个人，乍一相见，都感觉到各自的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喝酒、喝酒、还是喝酒，不谈往事，不展望未来，不感慨日月穿梭，不唏嘘人生易老，只是喝酒。忽然，小於停下杯著，眼睛低垂，说：这些年，我在默默地做着一件事，大家对我倾注了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今天，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他曾经对我说，小於，人生短暂，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东张西望，只要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就足矣。这话给我触动很大，体悟很深，让我漂泊的心沉静，让我懂得该去怎样寻找人生，怎样确立人生的坐标。十年了，这话我一直忘不了。说着，她把眼睛转向我：老师，还记得吗，十年前，那个茶座？

我呆住了。我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我没想到不经意的一句话会影响人的一生。说好今天不回忆往事的，但一幕幕的往事还是禁不住涌到眼前。我似乎看到深圳街头一个女孩形只影单的身影，似乎看到北京写字楼里一个女孩落落寡群的坐姿，似乎看到落寞孤旷的田地里一张挥汗潮红的脸庞……从这一连串的镜头里，我领受到“坚韧”两个字的精神力量！

我眼睛红了。

在我房间飘窗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金虎，那是小於创办公司之初送给我的。小於说，别看它貌不惊人，极难开花，可它却是净化空气的高手。回到家，我再一次端详金虎，它圆圆的身躯，浑身布满尖刺，起初还以为是盆仙人球，一直搁在窗台上很少打理，想起来才给它喂点水。十年了，无论我怎样不待见它，甚至几个月不浇水，它总毫不介意地顽强地生长着，履行自己的职责，净化我的生活空间。我忽然感到，人生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在金虎面前，其实算不得什么，它那朴实敦厚的性格和恪尽职守的精神才堪当我们的老师！

而我，很是愧对“老师”这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