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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散文09第4期/碎影流年/陈洪金/滇西北物象

(2009-03-15 18: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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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

分类: 美文欣赏

               滇西北物象                        

                                             陈洪金

酒香

    柴门半开,峡谷里的风声挡住了雾一样涌来的时间,把暮色贴在炊烟弥漫的门扉上。从山道上返回来的人端起酒碗,回顾与畅想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倾诉。
     脚步声传来,坐在火塘边的人把厚厚的嘴唇向着酒碗凑过去,烘烤一腔跋涉,铺展一身血脉。酒气遍布全身,凝视向着一个被村庄感染了许多年的内心奔去,灵魂的舞蹈与田野里的疲惫擦肩而过,孕育着一场梦,收藏着一场梦,错失了一场梦。屋檐低着头向着在暮色里降临的睡眠靠近,沉坠在酒香里,为那些摆放在火塘前的木桌上的酒碗而祈祷。酒碗被端在手里,平稳地向着那被胡须簇拥着的嘴唇送过去,给村庄里的生活增加一些辣味。酒碗渐渐浅下去,被酒水映照着的脸,此时此刻忘记了稻尖上的汗粒,山崖上的身影,峡谷里的呼唤,草丛中的脚印。火光爬上他的肩膀,从破旧衣服里露出来的肌肤,那阳光灸烤过的微黑,在火光里温热起来,在酒气里温热起来,如同炉火中一块古旧的铸铁。
  酒意浮动,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握住一支光滑的猎枪,惊醒过森林里沉睡在草丛中的山鸡,掐捏过巨蟒扭动的七寸;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把山崖上坠落下来横在山路上的石头搬移在路边,让马帮安然路过,让孩子安全回家,让车轮飞驰而去;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在头顶上高高地举起,向着一排排墓碑伸出去,向着墓碑上的一串串名字伸出去,续上一段血缘,祈求风在村庄的炽热中到来,祈求雨在村庄干旱的时候到来,祈求山坡上开满花朵,祈求玉米地里拂动着肥硕的叶片。朴素的酒水滋润着吮吸过山泉的嘴唇,构成一个无欲的村庄。俯仰之间的流动,让酒香从嘴唇里经过一个人的心灵之门,铺就了峡谷里的命运,品尝着暮色里展现出来的山高水长。岩石在酒水里滚动着,芦苇花在酒水里滚动着,羊群在酒水里滚动着,一腔汹涌的事物在酒气中舞蹈,奔跑着的是村庄亘古不变的灵魂。
  酒香是一架黝黑的犁,深深地翻垦着村庄的心脏。醉意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火塘边的木桌与酒碗,一段尘封的爱情从火塘里走出来,迷乱眼神。涌进喉嗓的酒气把思绪带到一条路上,向着岩石中的灌木丛飞去。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山坡上,嘹亮的歌声引诱着一群停在树梢上的飞鸟。焦急地等待着出嫁的少女坐在一片雉菊花盛开的香气里,让歌谣落在满山遍野地散开的羊群那洁白的脊背上,让躲在树林中注视的目光醉倒在一片厚厚的草地上。一声呼唤勇敢地从树林里传出来,那在山坡上的少女,始终不肯靠近树林,投进那个散发着浓浓汗味的怀抱。歌声清晰地传来,诉说着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严厉,诉说着哥哥的苦恼和妹妹的娇嗔。少女的身影在山坡上一步一回头,跟着羊群隐入一个小小的山谷,离开鸟语花香中一个不安的心。
  生活挤压着村庄里狭窄的巷道,随着粮食在屋檐下越来越少,冬天就深了。村庄开始在寒霜时颤抖,孩子坐在泥院里哭泣,黑狗在柴草间追赶着觅食的鸡群,飞起的尘埃在阳光中浮动着,落满了孩子黑色的脸庞。屋檐下的阴霾,沉重地悬挂在门外的矮墙上,屋里的酒碗摆在火塘前的木桌上,浅浅地盛放着零碎的火光。饥饿的孩子围绕着火塘,把手伸向尚未摆放整齐的木桌。孩子的衣袖碰翻了浅浅的酒碗,让酒水溅洒到火塘里,升起一片瞬然高过头顶的火光,酒碗落到地上,粗糙的瓷器在锅庄上碰出了一个新鲜的缺口。孩子,他的哭声在夜色里尖锐地传出来,在村庄的巷道游荡着。村庄里所有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时远时近的哭声。女人们轻声的叹息,就像吊在树枝头的葫芦丝,在黑夜里吹向村庄。
  院子里摆上两只酒碗,碗上摆放着两支筷子,酒气向着高远的天空敞开着,一场仪式隆重地开始。天空高悬着,酒碗被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云朵里行色匆匆的神灵喃喃自语。酷日当空的时候,皓首的老人仿佛看见了博带峨冠的仙人站在云端,对着酒碗深沉地微笑着,把平静的梦境轻轻地贴在矮矮的土墙上,缠绕在稀疏的树枝头。老人手里挥舞着桃木削制的长剑,走出院子,走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向着神秘莫测的河滩走去。酒水被老人含在嘴里,不停地向着墙角喷洒,不停地向着树丛中喷洒。跟在老人身后的妇人,凝重的神情滴落到胸前的木盘。盘子里有一只碗,碗里盛满了洁白的米粒,米上放着一只被鸡血染红的鸡蛋。两个人站在水边,诅咒着深潜在水底的鬼魅,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河面上一轮一轮的浪花,水光反射到河堤上的人沉默而忧伤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始终被山妖和水鬼注视着的气氛,仿佛一双双饥渴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正用如火的目光窥伺着石头围困着的村庄、蚊蝇飞动着的畜圈、红晕覆盖着的童颜。洁白的米粒撒进水里,辛辣的酒水泼进水里,轻微的声响被拖进水底,只有岸上燃尽的纸钱在河面上被风托起。黑色的灰烬旋转着在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仿佛是谁从河水里飞升,幽灵一样离开被病痛和呻吟揉搓着的村庄。
  酒香把峡谷融化在一只小小的碗里,守着一个火光不熄的火塘,封住一扇脆弱的柴门,抵挡潮水一样涌来的山风。离开村庄的时候,一只浅浅的酒杯始终会朝着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高高地祭起,怀念那些在墙脚下不知疲倦地行走着的脚踪,怀念那些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坐在路边门槛上的老人。夕阳把伤感纸灰一样撒向宽敞的街道。因为没有了酒香在身边汹涌,一个人把手向着一个方向伸出去,握不住小小的一把异乡的空气,却被一碗意念中的酒水浸湿了手,呈现比野地还要空旷的寂寥。

    酒香无痕,酒意无限,夜色寒凉。
                                  

 城墙

    一片洁白的羽毛被风从农舍的院子里吹起,在天空中越飞越高,掠过了街道上走着的人,那么多的人蓬松着头发,耳朵被太阳晒得发黑。羽毛目睹了小城里排闼而开的店铺、摆在街边的布匹、吱呀作响的木轮车、在人缝中飞跑着的小孩。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缓缓地通过人流而急促地叫着:让路,马来了,让路,马来了。羽毛听了有些好笑,就从天空中跌落下来,落在一块青砖上。
    一块青砖被埋在小城边上的田埂上,只有半个砖头从土地里探出头来,被滇西北高原的阳光炽热地烘着,发黑。青砖面对着天空,望着一片羽毛从城里飞过来,落下来,没有声息,如同时光抚过野外的树枝,无人知晓。青砖躺在田埂上,大片大片的车前草将肥大的叶子伸出去,遮住了青砖眼中渐渐缩小的视野。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仿佛一个正在被注视着的背影,对身后的感动与漠视都毫不知情。然而一块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它的身下,一直都隐藏着无数与它有着同一种身份的青砖,注释着一座城池,一座早已成为历史的城池。
    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城池。战刀一挥,如雨的箭矢纷纷向高高的城楼飞去,点燃了一群人的进攻和一群人的坚守,火光遮住了滇西北明亮的阳光,浓烟使天空笼罩着一片凝重,野外的花朵被血溅湿。精雕细刻的屋脊在大火中坠落下来,落在深深的护城河里。最后一缕浓烟发出一声叹息,宣告着一座城池的陷落。片刻的厮杀摧毁了一座城池,只有一围长长的城墙,向着所有的道路敞开着,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随着夜色的到来,城墙破碎的轮廓,顶着一轮圆圆的满月,怀抱着一方沉默不语的子民。烟雾散去的时候,城里没有了人声,一只鸡在清晨鸣叫,把屋檐上新覆盖着的尘土轻轻震落下来,在晨光中自由自在的游动着,让人们走出房门的时候,眯着眼睛扫视原本就安然无恙的庭院。
    城墙失去了高高的城楼。一阵雨从云层里向着小城直扑下来,洗净了被血水染红了的街市,冲走了落在城外河里的破瓦。薄薄的泥沙从城墙上顺着雨水淌到墙脚下,积累成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天来了,又一阵雨水把城墙不动声色的洗刷着,砖头一块块从墙头上剥落下来,散乱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与荒草和蟋蟀一起走进行吟诗人的句子里,被一卷薄薄的纸藏着,走进一种境界,成为一种渐渐不为人知的尘埃,剥落,发黄。人们走出城外,坐在一辆牛车上,把城墙外的砖头搬上车,运到一片野地里堆砌成狭长的田埂,种上青菜。等待是一种不经意的守望,青菜被镰刀整齐地割下来,带着清晨的露水放进竹筐中挑到小城里,在集市上换成一文两文的铜钱,支撑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城墙见证着一段历史,让人总是会想起一场大火,想起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的陷落。日子过去了许多年,宽大的青砖头散乱地堆放在城外,被一群人扛在肩上,带进城里来,铺在街道两边的门前,每天在上面走进走出。重重叠叠的履痕,带着街上的泥土和水气印在砖头上,被滇西北的阳光一次次晒干。城墙渐渐地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
    城墙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村庄里的女人们领着齐腰高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母鸡。经过已经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坡的城墙,来到城里,站在街道的边上,把鸡放在地上向着匆匆的行人出卖。孩子坐在她身后的屋檐下,静静地望着一群孩子背着书包从街上走过,目光跟随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他黑亮的眼睛对着一片陌生而狭长的天空,若有所思。一块巨大的砖头被他坐在身下,那黑色的砖头上深绿色的苔藓,被他的手指一次次划过,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呈现出树枝、蚯蚓、栅栏、河堤的形象,让他神思飞舞。孩子一次次把砖头上的痕迹抹去,又在上面划出新的条纹,想象出新的形象,一个个故事在砖头上出现,一个个神话在砖头上出现。孩子的眼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一阵飞驰的箭矢带着耀眼的火光,用一场大火把四角高挑的城楼点燃,让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陷落,只留下一些散乱的砖头,在小城平静的热闹中被人们渐渐地淡忘。
    城外的河水干了,几只鸽子飞过高远的天空,它们小小的影子掠过蓝色的天空。碎碎的影子落在地上,飞快地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玉米地。黄昏到来的时候,一个少女穿着粉红色的衣裙,被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牵着手,慢慢地往城外走去。她那纤细的腰肢,被夕阳明显地勾勒出来,感动了一双双沉默中注视着的眼睛。少女清澈的目光羞涩地望着前方正在落下山林的夕阳,不经意的脚步,踩过了田埂上车前草肥大的叶子。叶片里充足的水分,带着一丝淡淡的绿色,印在那些从泥土里突出来的砖头上,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场大火,一座城池的陷落,与一个如花的少女甜蜜的爱情无关。她的手被一个年轻人牵着,她露出陶醉的笑容,对渐渐变浓的夜色充满了向往。夜色给了她一个宁静的小城,没有城墙的小城,长满了垂柳和樱桃树的小城,整夜可以听到潺潺水声的小城,有着强壮的肩膀可以依靠的小城。
    城墙作为一个记号,深深地被埋在田埂里,一片片车前草从它们的身边长出来,把它们静静地掩蔽着。田埂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平静而热闹的小城。
                                   

 舞蹈

尘土扬起。火光照见树尖上的一只沉睡的红蜻蜓,透明的翅膀张开,被潮湿的露水打湿。一群人在树下跳动着,一次次呶起的嘴唇对着自己的内心,唱起一首绵长不绝的歌谣,把树林讴歌着,把草坡讴歌着,把山岸讴歌着,把溪水讴歌着,把庄稼讴歌着。一双手,向着两边长长地伸出去,把另一双手牵着,许多人围着一堆篝火,让树林中的一块平地颤抖着,把红土地上的生活踩得浪花四溅。
    乡村住在森林旁边的庄稼地里。樱桃的叶子遮住了沉甸甸的果实和站在树下注视的目光,那红色的光芒把屋后的菜地染得流光溢彩,把乡村点缀成一个童话。暮霭在森林里穿行着,人们渐渐向着森林里的平地围拢,把劳作放在村边的田埂上,把抒情披在沾染了草汁和烟火味的肩膀上,穿着厚底的皮鞋,踩响一片土地。笛声响起的时候,火光照着树阴下姑娘们微笑的脸,一群小伙子站在平地中央,厚底皮鞋踩着笛声里细细的音符,用脚掌敲打着宽大的土地和地上低矮的野草。随着笛声的响起,歌声也向着森林里高高的树枝头飞窜,一句句整齐的歌词停在树梢上,让纤细的枝条颤动着,垂下头来张望一群狂欢的人。
    姑娘坐在树下,把一枝长满了花朵的树叶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眼睛透过茂密的树叶,望着一群小伙子用厚底的皮鞋敲打着土地和她小小的心灵。粗糙的嗓音向着树下的姑娘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邀请,姑娘们大声地笑着,没有回答。圆形的舞阵逆时针地旋转着,一个小伙子随着转动来到树下的一块石头旁边,对着坐在石头上的一个姑娘微微在笑着。姑娘放开树枝,那树叶包围着的花朵被树枝牵引着升到半空中,一晃一晃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姑娘站起来,插到队伍里去,把手交给她注视了很久的人,轻巧地迈开舞步,承受火光热烈的辉耀。她那红红的脸庞,因为被心爱的人拉住了柔软的手而羞涩,因为明亮的火焰把她呈现给天空下的森林和森林中的平地而激动。一只手牵着她的手,粗壮的手指有力地挥摆着,组成森林里舞蹈的浪潮中的一滴水,两个手指神秘地挠着她的掌心,暗暗地倾诉着一腔热切的情怀。所有的语言都在掌心里展现,却无人知晓。
    舞蹈把一个村庄远远地忘记在身后,把每一个手势展现给森林中的每一双眼睛,把歌声献给每一颗跳动着的心。一个姑娘的手被一个小伙子的手紧紧地牵着,不停地旋转,轻巧的脚步踩在大地的胸膛上,为了一个人而微笑,为了一个人而愉悦。森林中的枝条拨动从村庄里吹来的晚风,火焰带着升向天空的火星,被跳跃不已的韵律一再托起,飘过流水灵动的响声,落在潮湿的沙滩上,照见了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两个人坐在河边,倾诉着水声一样动听的话语,绵长而亲切。河水流出了很远,沙滩守着一片长满了红荞花与樱桃树的田野,把两个人坐在岸边的影子收藏着,无声无息。火光在森林里燃烧着,舞蹈在火堆旁边移动着脚步,一个人牵着另一个人,离开了森林里的平地。
    少女跟在一个人的身后,被他牵着躲进了森林深处的一片草丛里,找了一个高大的石头坐下来。披在肩上的羊毛毡解开,裹住一颗少女的惊惶失措的心跳。两个人,把头紧紧的靠在一起,隔开了夜色,隔开了风声,隔开了火光中的喧哗与骚动。羊毛毡收集着热气腾腾的情愫,黑暗隐没了两片嘴唇的渴望与热烈,靠在一起的肩膀把两只手连接在一处的时候,谁也没有听见草丛里一条长长的蚯蚓慢慢地爬上石头,用了很长的时间越过他们身后摆放着的一只雪白的电筒。身躯在轻轻地厮磨着,森林里所有的树叶都垂下来,仿佛要遮住一个场景,不让路过的人看见。不断地厮磨着的身躯,把那只蚯蚓爬过的电筒推下石头,落进深深的草丛里微弱地闪着光。此时,一对对男女远远地离开了森林里激烈的舞步和悠扬的竹笛声。舞蹈因此而显得寂寞起来,人影稀疏,火光依然耀眼。
    被笼罩着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脚步声渐渐地传来。两个人手牵着手匆匆地跑过高大的石头。曾经在火光中舞蹈着的脚步,把石头旁边的草丛踩出响声。让坐在石头上的人停止了厮磨与亲吻,静静地等待着到来的人赶快离开。坐在石头上的黑暗里贴在一起的脸庞,发现一束电筒的光线透过窄窄的缝隙微弱地照射进羊毛毡里来,少女闭上了她的眼睛,却把一脸的羞怯呈现在别人的注视下。她留下外面的脚腿,不安地踢着面前的一朵蔫萎的花朵,淡紫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石头下面的草叶上,那飘落的影子,仿佛她内心的焦急。脚步声在石头背后的树林中一闪就消失了,夜色依然宁静。
    笛声停止,火光照着森林中的平地。村庄把田野留给森林来守望,笛声所引导着的舞蹈放慢了脚步。有人渐渐地走出森林回到他们的村庄,睡足了觉的黑狗抬起头来,对着在院墙外走动的人声发出零星的吠叫。村外道路上走回来的人,总是两个身影紧紧地靠在一起,把短短的路走得漫长起来,把轻轻的话语讲得忧伤起来。站在村口的人把一个身影目送到了每一个门口,跨进了门槛的人把目光回望到了村口的夜色中。舞蹈离开了森林中的平地,火光中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到了难于入眠的窗纸上,薄薄的窗纸上就厚了。

    第二天,森林中平地上的篝火早已熄灭,太阳照着一堆黑色的灰烬,薄露打湿了昨夜疯狂的脚印。河流绕着村庄流去,把一片庄稼浇灌得枝肥叶茂。弯腰站在田野里的少女,独自一人锄草的时候,几次回味起舞蹈过后在高高的石头上与她相依而坐的人,几次轻轻地笑出声来,惊起了栖落在穗子上的蝴蝶。

 

水碓

我看见江水在低低的峡谷里流淌着,我看见高高的山顶上一轮圆圆的太阳悬挂着,我看见一群人弯着腰唱着山歌走在山道上,我看见弥望的玉米沉默地站在野地里,我看见裂开的墙壁上用竹片钉着一只风干了的蛤蚧,我看见白色的虫子漫无目的地在夕阳里飞翔着。我还看见一架粗糙的水碓,守在茅屋后面的沟渠边上。石碓在水声中的一起一落,沉重地发出的声响,让我在深夜里无法入眠。
    水碓是我的滇西北额头上的一颗黑痣。水碓是我的滇西北深藏着的一腔情怀。
    村庄在高山倾斜在向金沙江水俯冲下去的脊线上,茅屋在村庄靠近山谷边的岩石旁,沟渠在茅屋背后的树林里,水碓在沟渠窄窄的堤岸上。渠水从山顶上穿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树林经过村庄。许多年以前,不知是谁在这里用茅草紧靠着渠水在一块平地上搭起了一间小小的草屋,在屋里的地上浅浅地挖了一个坑,放进去一个石槽。石槽边上竖起一根粗大的树桩,树桩上面横支着一根长长的树干,树干靠石槽的一头捆着一段栗木,栗木上绑着一块石头,靠沟渠的一头捆上一截挖空了的栗木,靠沟渠的中空栗木装满了水,重量与靠近石槽的栗木和它身上绑着的石头重量差不多。渠水从树林里流出来,在茅屋旁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落差,流进空空的栗木里,碗一样盛着。时间变成了水流到栗木里,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渐渐地下沉,把靠近石槽的一头慢慢地撑起来,栗木里盛满了渠水,开始倾斜下去。栗木里盛开的水泼了出来,这边的栗木一下子变轻了,茅屋里靠近石槽的一头从半空中沉重地落下去,砸在石槽里,落在盛放在里面的粮食上。渠水从不停息的往屋外的栗木里流淌着,屋里的栗木带着石头一次次落到石槽里,渐渐地把稻谷舂出一片洁白来,渐渐地把玉米舂出一片金黄来。
    石碓在水声中的一起一落,沉重地发出的声响,点缀着宁静的村庄。村庄背靠着倾斜的山坡,点缀着幽深的峡谷。我的梦乡里时常呈现出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深的峡谷里,连风声都放轻了脚步,悄悄地穿过屋檐下树枝窄窄的缝隙,不扰醒沉睡着的人们。渠水无声地淌过村庄,向着低低的金沙江流去,却在不经意中流入了那茅屋外面高高悬起的栗木里,被一滴一滴地盛着,费力地抬起屋里的一段没有人照看着的生活。石头沉重地落到石臼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声响从茅屋里传出来,在夜色里穿行着,绕过被风吹雨打得露出了墙壁上深陷着的石粒的墙脚,进入一个庭院,再进入另一个庭院。村庄里的夜晚,就在石碓经久不息的锤打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清冷的露水凝结在屋檐下悬挂着的玉米串上,让它们在一天天临近的冬天里,露出一片灼目的深红色来。石碓在村庄边上敲打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了生命中永不消失的本质,深深地嵌进村庄里流动着的血液里,成为村庄几百年来不能回避的命运轮回。深夜里沉睡着的人,在梦境的边缘听到沟渠边上沉重的响声,隐隐约约在感觉到村庄还在他们的身畔,在梦里也闻到了稻谷与玉米的香味。睡梦中,他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石碓锤打着村庄里沉静的日子,冬天到来的时候,听见那石碓落下来的声音,一年又过去了。人影不停地走向石槽里浅浅的稻谷,那仅有的稻谷,让村庄充满了希望。峡谷里的孩子坐在山冈上,对着天上的白云不断变幻的形状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一个节日又要到来了,餐桌上肯定会有香气四溢的食物。稻谷在石碓的锤打下露出了晶莹的白色来,它们被小心地放进一只用麻布织成的口袋里,带回村庄,带到被火光照耀着的屋子里,在孩子的包围中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只鸡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汤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饭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个节日弥漫在零散的院落里,背对着沟渠边上的茅屋,离开了不绝于耳的水声。沟渠上的栗木被移到堤岸上,离开了水流,石碓高悬着,没有落下来。石碓,在一个节日里,在村庄热气腾腾的时候,没有落到石槽里,发出沉重的声响。村庄的一个节日里,没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把它包围着,峡谷里的夜色异常宽广。
    太阳又会升起,石碓又会接住沟渠里的水流,锤打着稻谷、玉米,沉重的声音又会远远地传到村庄里来。在石碓冲击之下,村庄里所有的日子都无处可逃,被一块圆圆的石头敲打着,春天里墙头上的牵牛花圆圆地开放着,夏日里树枝头的樱桃圆圆地红透了泥院,秋天里玉米粒圆圆地睁大了眼睛,冬天里一片片仙人掌圆圆的叶片站在寒霜中,仰望着又一个节日从天而降。我的滇西北深深的峡谷里,声声断断的石碓年复一年,砸实了一段岁月。行走在峡谷里的人,用尽了他的一生都没有走出峡谷,却在那些被月亮和星光照耀着的夜色里,感觉着石碓锤打着的岁月悄悄地爬上他们的发梢。蓦然回首之间,水还在流淌着,金沙江还是一片夕阳闪烁,山坡上依旧杂草丛生,只有那曾经在石碓的声响中唱着歌谣爬山过江的人,白发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头顶。不经意抬起头来,村庄背后更高的山梁上,又多了几座新坟,坟头上那飘荡着的经幡,在石碓沉重的声响中,山顶上的积雪一样白,石槽里散发出香气的稻谷一样白,头顶上稀疏的头发一样白。人们不断地走向他们在山坡上最后的归宿,石碓在茅屋里锤打着生活的声音,始终没有最后终结,一直沉重地在村庄的夜色里传到沉睡着的人们耳畔。
    这就是我的滇西北,让我深夜难眠的滇西北。

作者简介:陈洪金:1972年生于云南永胜县,系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美文》《大家》《山花》《布老虎散文》《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及港澳台、美国、瑞典、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华人报刊,著有散文集《灵魂的地址》《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母土》等,曾获得过星星诗刊“涪江丽苑杯”李白故里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三等奖、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99读书网“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散文金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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